作者:菩萨低眉
车窗降下,他取过一瓶水,灌了几口,张近微忍不住侧过脸看他:“好点了吗?”
“不好。”他也侧过脸,凝视她, “胃像痉挛一样。”
张近微的秀眉因为过度担忧而持续往眉心处簇拢,她想下去找药房,刚要开车门,单知非拉住了她的手。
几乎像火烧,张近微瞬间甩开了他,她红着脸,讷讷的:“我去帮你买点胃药。”
“不用,坐一会儿就好了。”单知非胃里冰凉,脑子也跟着凉下来,他没问张近微是不是不喜欢被他碰,刚才那些,仅仅是因为她没回神而被迫承受了?
“你发我的邮件,我没看,”他话锋转的很快,“晨光的事,我听过汇报了。我们的团队,有人觉得这个产品靠谱,有人怀疑,最终结果要看投委会,你做好心理准备。当然,我们也是,这次尽调花费不低,浮石大概率不会投晨光。”
回归现实,刚才那种近乎梦幻的柔情世界迅疾地隐去,张近微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失望,她急切地说:“我知道,生产工艺没那么完美,但很多临床实验阶段的产品,最终,不都是需要市场的检验吗?晨光日后肯定会更新技术的,不代表会一直原地踏步。”
“江总不是个浮夸的人,他真不是那种一心想圈钱的人,他的初衷,是有自己的理想的。”张近微又开口。
“很多创业者都会提理想,理想不值钱,我是商人,看重的是回报,不是做慈善。”单知非并不是尖锐的语气,很平常,却实实在在噎了下张近微。
好荒诞,明明上一刻两人像是互诉衷肠,这一刻,就成了纯粹的甲方乙方。
“如果,仅仅因为你是张近微,我就动用手中权力,帮你做成这个项目,你愿意吗?”单知非突然这么问她,张近微立刻摇头,“不。”
“我也不会这么做。”单知非垂下眼帘,“张近微,这个项目做不成,可以有下一个,我非常愿意给你参谋,提升你看项目的精准度,但晨光这个后门,我不会开的。”
他不等她说什么,又轻轻补充,“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对你很冷酷,不是的。”
张近微简直无话可说,她安静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她隐约预感到结果了,而且,似乎真的没办法再补救什么,她在思考,怎么坦然的,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失败。
“别灰心,项目总还会有的,你其实很有韧性。”单知非的语气,和十年前鼓励她时一样柔软,但张近微只被“灰心”两字刺到。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说过的,你对我很灰心。”
单知非愣了下,时间的河流一下倒退回肃穆的陵园,阳光晴好,他刚怀着巨大的愧疚送别了好朋友。
两人目光一触,彼此都确定了对方已经无误地同时想起什么,张近微突然觉得难过极了,她扭过脸,看向窗外,声音变得遥远:
“你以为我顺别人墓碑前的小白菊,因为你觉得我穷,肯定会这样。”
她什么都记得,单知非喉结动了动,他有瞬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这件事,始终像鞋子里进的一粒沙,始终存在。
“对不起,我那个时候一团乱麻,圣远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受,他跟我最后一次见面,闹的很不愉快,是……”
单知非说不出是因为你,好像,这还是带着某种责怪,他不想她再误会什么。
“我知道,那句话很伤人,我一直欠你一个道歉,张近微,我从来没有瞧不起过你的穷。当时,之所以那么说话,其实更多的是我对我自己失望,我不够成熟,没忍住刻薄你,每次回想,我都非常后悔,为什么要对你说那种话,明明我根本不想伤害你。”单知非每说一句,就有一句的心痛,他不知道怎么补偿,实际上,补偿不了,因为时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他和她,都没办法再重回那段光阴,去校正些什么。
张近微已经满脸都是泪水,蜿蜒流淌着,脖颈都跟着成湿漉漉的一片。
好了,她终于可以释怀了。
原来,他也都记得。
“那朵小白菊,是我自己买的,我在一中上学那会儿日子很难,做过最丢人的事,大概就是捡了丁明清不要的海飞丝,因为我觉得太浪费了,我想着,拿回去跟我的洗发水混一起,这样我就能多用一段时间。每次问我爸要钱,我都感觉自己像个乞讨的,可我真的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没钱,也没地方挣钱,只能省。我恨不得自己每天只吃一顿饭就能管一天,但不行,我老是饿,晚自习下课我经常饿的两腿发软,只能赶快睡觉,大家都有好吃的东西跟人分享,我没有,所以大家也不喜欢我,觉得我太抠门,我想大方,可是我真的没有条件……我好不容易吃上丁明清妈妈做的排骨,却拉肚子,我胃里太寡了根本承受不住油水,但我也想吃排骨,想的很,我不想一口包子一口馒头的吃,丁明清还问我为什么,能为什么?因为吃两个包子太虚,没馒头实在,可我又嘴馋,想吃点儿带馅儿的东西,我真是……太可悲了。”
夜色微凉,张近微趴在了方向盘上,她忍不住哭,又忍不住都说出来,把那些青春期最介怀最难堪最窘迫的一件件小事,统统说出来,好像这些陈渣早该随岁月流逝而淹没其间,但没有,她第一次跟人这般倾诉。
而对象,居然是她曾经最不敢面对的单知非,唯恐他知情的单知非。
单知非的脸藏在阴影里,可鼻翼陡然间就泛起酸意。他知道她条件不好,概念里的不好,大概,就是穿不起名牌衣服,平时很俭省,他不信,那个时候还会有人物质生活过成这样。
当时,一中收的四分之一乡镇考生里,有比张近微还艰难的,交不起学杂费,开学了迟迟不来报到要班主任跟家里联系,一问,人还在帮家里干活,晒农作物什么的。
没办法,穷是一种最难治疗的疾病。
“我其实,很怕你知道这些,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都说出了。”张近微突然抬头,她小脸潮红,根本没有什么梨花带雨,有的只是凌乱发丝粘着脸颊,看着悲伤。
单知非慢慢倾过身体,他呼吸变轻,像怕惊动她,然后,伸出手臂,张近微依旧拥有着少女般清薄的脊背,一节一节分明,单知非把她带到了怀里,搂紧了。
张近微呼吸顿止,她被一股极稳定的温柔包裹住,那是单知非的怀抱。
这种幻想,因为迟迟没能兑换成现实而在此刻像空中楼阁,但很快,她感受他胸膛那强劲有力的心跳,还有隔着衣料的温度,张近微觉得,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被人拥抱。
她又控制不住流了眼泪。
单知非稍稍后掣,他的呼吸喷洒在脸上,张近微忍不住瑟缩下,想往座椅里退。他张开手,稳稳托住她后脑勺,她脖子敏感纤细,单知非再次贴上了她的嘴唇。
这回,他很强势地抵达最柔软的舌尖,张近微自己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撬开,两人面部摩擦很重,她听见非常羞耻的响声,他吻的太重了。
这还不够,单知非忽然把她拖抱过来,不知碰到哪,张近微没来得及低呼,嘴唇又被堵住,他吮吸着她所有的呼吸,鼻尖蹭过鼻尖,张近微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彻底溃败下来。
她人是分腿坐,压他身上,垂下的乌发很快遮住两人的面孔。
“单知非……”张近微忽然摁住他不知什么时候卡在腰间的手,她喘息不止,“我们不能这样,不能。”
她身体里某种强烈的渴望被唤醒,令人心惊,张近微觉得自己马上就能不知廉耻地做出疯狂举动来,就在这辆车上。原来,一个女人要是昏了头,在一个如此狭窄的空间里可能就会把自己交出去。
单知非的手停下不动,他眼眸幽深,一开口,才知道自己嗓音完全是暗哑的:“对不起。”
他艰难撩开张近微散落的一缕发丝,指腹摩擦着她的脸:“对不起,我应该先分手,这样对你不公平。”
“不是,”张近微混乱地摇头,心里升起深深的厌恶,是对自己,她哀愁地看着他,“你这样对不起她,不是我,我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人,我不要成为我妈妈。”
她迅速从他身上下来,这时,像被惊醒一般为刚才的姿势感到羞耻。
“我会跟她谈。”单知非再度倾过身,替她整理被自己弄皱的衣服,张近微阻止了他,声音颓败,“不要,你别跟她分手,她什么都没做错,你这么提分手,太不道德了,我们不能做那种人,我不想。”
太快了,两人都像绷了十年的弦,轻轻一动,便毫不犹豫地离弓而去。张近微不知道彼此怎么就突然纠缠起来,她不能霸占别人的男朋友,况且,她自己还有一个没有明确走向的男朋友。
“好,那我怎么做,你能接受?”单知非眼睛几乎粘在她脸上,她脆弱的脖间,已经留下他深深吸允的痕迹。
张近微很乱,她脑子一团浆糊,匆匆把头发抿到耳后,人很虚弱,像被拍到岸上的鱼。
“我做不到。”她垂头丧气的。
单知非声音柔和:“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张近微软软地看了他一眼,他声音低透了:“我们读一中时,你也喜欢我,是吗?”
张近微心突然就漏跳了一拍,她耻于承认,嘴巴很忠实地执行了大脑的命令:
“没有,我知道很多人都喜欢你,但我没有。”
单知非显然失望了,但很快掩饰好,他早不是少年人应该有更宽广的胸襟,而不是执着于中二的自恋。
“那现在呢?现在,”他口齿含糊了下,“你对我有感觉吗?”
“没有,”张近微迅速撒谎,她嘴巴发干,也不看他,“刚才,刚才你突然那样,我没反应过来,”她悬着一口气,“我们刚才就是正常的生理反应,特定情景下人会失去理智沉醉于一种……”
张近微编不下去了,只能潦草又坚定地说:“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忘了,我们还是甲方乙方的关系。”
单知非微微皱眉,他看着她,脸上是说不出的复杂,但有什么东西,分明被压制下去了。
十年,张近微还是让他捉摸不透。
然后,张近微丢下一句“你找代驾吧”,她急忙下车,跑到路边去拦出租车。单知非静静地在车里坐着,他在想,张近微是否又在pua他?没动情吗?他几乎是痛苦地想到这层。
可是他主动的,从来都是他主动凑上去的。
时间像静止了,他突然推开车门,几步跨过去,一把拽住在焦躁等车的张近微,他同样很坚定:
“张近微,你考虑一下可以吗?你认真考虑一下,你跟我,我们到底有没有可能?”
张近微吃惊地看着他,他很高,身材比少年时更挺拔。
刚要张嘴,他立刻打断她:“别急着回复我,你想好,如果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我不会死皮赖脸缠着你,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
想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张近微突然觉得这句俗语贴切极了,她有什么?美貌?他的女朋友不美吗?还是什么善良向上的传统美德?他女朋友就很奸邪吗?就不向上吗?
张近微脑子快炸掉,她透不过气,两只耳朵热的难受:
“单知非,你别这么逼我好吗?你知道吗?就好像我们昨天还是普通的认识关系,今天你就要因为我分手。”
“我逼你?”他忍着情绪,“好,我不逼你,是我太莽撞太操之过急。”
“我不会做人家的第三者,永远不,”张近微倔强地看着他,“这就是我的想法。”
单知非无奈至极:“我跟她没结婚,难道,跟她谈恋爱我就一定也要跟她结婚?”
张近微不说话了,她害怕,脸上像被人隔着时空又抽来一巴掌--就是当年被周妙涵打的滋味。
可他和她分开十年,单知非不能想象,要再分开十年吗?还是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等到老死,他还是没能跟她在一起。
两人拉扯的影子投在地上,秋风直吹,单知非脑子跟着清醒几分,他松开手,自己这是做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表现地像个舔狗一样?
这让他自尊心强烈受挫,他及时反省:我不能自恋地以为女人都会爱上我。
或许,是自己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占尽一切优势,张近微没有道理拒绝他。但反过来,他同样没有道理地爱上她,单知非每每想到那个除夕夜,心几乎真的会碎掉,他永远没办法忘记张近微留在掌心的泪水。
可她也仅仅是给他泪水,十年后,她的眼泪还是能精准地骗住他,让他产生错觉:她需要我。
单知非深吸口气,替她拦下车,依旧很绅士地打开车门,等她坐进去,出租车扑自己一脸尾气,他才转身。
这次,他没去父母家,而是回了自己的住所,他住A栋平层,江景一览无余,纸醉金迷的夜色里城市像个不休不眠的巨兽,张着华丽的血口,吞噬掉前仆后继奉献青春的年轻人。
他给张近微发了条微信,问她是否安全到家。过一会,她回复两字:到了。
没了然后,到此为止,单知非拨了个号码,打通后,jessica平静地叙述了整个处理过程,并告诉他:
“孙豪叫着要报警,我劝住了他,但是,单知非你真的让我大开眼界,你居然打LP,传出去,业内怎么看你?好,不说面子问题,如果孙豪坚持要报警,你要被拘留的,你爸爸的脸往哪儿搁?最后的最后,你想过浮石吗?孙豪那里,你得给他个台阶下,我回头再组个饭局,你boss也去。”
单知非一阵沉默。
“你不是这样的,” jessica主动打破这令人难受的沉默,“单知非,你不爱我我一直都清楚,你没为我这么疯狂不计后果过,从来没有。最起码,我觉得我们相处还算愉快,也许,能走到婚姻那一步也说不定,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Jessica已经准备好听他提分手,她和他一样,都不愿意轻易做出什么死缠烂打掉价的事儿。都市男女,谁离了谁不是活?要死要活的爱情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抚摸着他送的手表,忽然就觉得非常难过,对方年轻,是那种鲜花一样娇艳的女孩,单知非看她的眼神,从来都与众不同,只是,他也许自己没意识到。
就好像,他跟她已经认识一百年了一样。
“我们结婚好吗?”单知非沉静开口,深思熟虑般的语气,他想,这是唯一能阻止自己再做蠢事的措施了。
第40章 玫瑰(13) 攀高枝
单知非投项目时, 通常很快,好项目更是几乎用抢的。
Jessica知道他过问了晨光,按理说, 浮石基本不给高达接盘, 除非高达瞎了, 错失良机, 而浮石自信伯乐识马。显然,晨光远远不是什么千里马, jessica清楚单知非不至于因为私人关系就拿浮石去押赌, 错误太低级,但摆明了, 单知非在努力争取着什么, DD搞那么详尽,英国都飞了一趟……
她握着电话, 在震惊之余,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好啊!”jessica痛快地答应他,仅仅是语气痛快而已, 她自认强势、潇洒, 可以像个男人一样去生活去战斗, 并向父亲证明,她不比儿子差。
在没遇到单知非之前, 她一度认为自己是无性恋,因为,她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觉得是冲自己的钱来的。唯有单知非,他冷冷清清,像个毫无感情的猎人, jessica就很俗套地变成个冰淇淋甜筒,倒追他,拿下他,然后……两人把情侣关系弄的像好朋友一样。
“我知道,你这种男人逼婚是没用的,难得你对我一片真心,早知道,上次给堂妹参谋婚纱时,我自己顺带看了。” jessica笑吟吟地说,“明早八点半,民政局门口见,谁不来谁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