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往事 第30章

　　蜡烛熄灭后，瑟洛里恩本能般地靠过来搂住她——其实他们现在不需要这样彼此拥抱着取暖了，但这几天遗留下来的习惯仍在起作用。

　　听着他平缓而绵长的呼吸，希瑟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只猫和一条狗吗……

　　她会记住的。

第38章

　　起初, 瑟洛里恩没有把老巴克爵士的反应放在心上——也许人家只是天生面相比较凶恶呢？这种例子在生活中并不罕见，有些人天生嘴角就向下耷拉，容易让旁人误以为他们在不高兴, 老巴克爵士或许也是如此。

　　然而，老巴克爵士很快就用行动证明了他的厌恶绝对不容忽视。

　　某一天，瑟洛里恩出于好奇去旁观了边境驻军的新兵训练，无论他称赞了谁，老巴克爵士都会立刻过去对那个人严加指导。后来, 他用船长褪下的猫毛搓了一个小毛球逗它玩，被老巴克爵士看到后，船长就再也没有在司令室里出现过了。

　　晚上，在看到希瑟亲手为他将肉排切成小块的时候（没错，伊薇特，现在他也有这种待遇了，看到了吗？） ,老巴克爵士的脸就像缩水了的抹布一样皱成一团。从第二天起,餐桌上的任何肉类在端上来之前就已经被切好了。

　　“难道是我无意间做错了什么事情吗？”瑟洛里恩一边咕哝，一边用镊子给鱼皮线打了个结，他右手的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仍有些疼痛,但不影响使用，“可就算我做错了,他也可以直接告诉我啊……”

　　“看来您已经熟练掌握了伤口缝合的技巧。”小巴克说，“而且缝得非常漂亮，您很有天赋。”

　　“谢谢——但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伦德学士，我有哪里冒犯到你父亲了吗？”

　　小巴克的笑容中多了一丝为难：“恐怕我不方便和您讨论这些,毕竟卡尔·巴克爵士不仅是我的父亲，还是我的长官。”

　　“也是。”老巴克爵士只是脾气坏了一点，日常生活中仍是一名称职的父亲，相比先王那种年过半百都不忘发情的蠢猪，他值得从自己的孩子那里得到更多尊敬。

　　话虽如此，每次看到小巴克，瑟洛里恩心中都不免感慨，虽然老巴克爵士本人性如烈火，他的妻子卡雅和儿子小巴克却都是非常温柔的人——命运总是会造就一些奇妙的家庭组合。

　　在养伤的这段时间里，瑟洛里恩一直在跟随小巴克学习外伤治疗的相关知识。

　　诚然，他有一些草药学基础，但大多仅限于理论，而且在北境还不一定适用。例如说，他曾在书上读到过，将新鲜的毛茛叶敷在伤口上可以缓解炎症，然而毛茛喜欢温暖、湿润的气候，只能在北境偏南的地区生长。而在新鲜草药不方便获取的情况下，北境的医师更常用蜂蜜或烈酒，又或者更粗暴一点——直接往伤口里浇灌热油。

　　老天爷，瑟洛里恩必须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问出“这样患者不会越治越香吗”这种失礼的问题。

　　外科手术的练习结束后，小巴克开始向他介绍边境当地特有的一些草药。

　　“这是冰地苔藓①，可以用来缓解咳嗽和喉咙不适，也可以磨碎了加在牛奶或者麦粥里，让它们变得更稠，更容易饱腹。”对方慢慢解开草药袋上的细绳——不同于南方是为了防止草药受潮腐败，在北境这么做是为了避免草药过于干燥而碎裂，“这是桦树芽，通常用于治疗关节疼痛……也有一些草药师会用它治疗尿血②，但我没有实际试验过，所以也不确定它是否真的有效。”

　　瑟洛里恩听得津津有味：“这里的人是不是还会食用一种野蔷薇的果实？”

　　“不错，这种果实可以预防坏血病，所以船员们会经常食用。”小巴克称赞道，“您确实如公爵大人所说的那样博学多闻。”

　　“是吗？”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得意忘形，瑟洛里恩……他一边如此告诫自己，一边忍不住问道，“除了这个，她还称赞过——咳咳，说过其他关于我的事情吗？”

　　“当然。”对方笑着回答，“公爵大人还说您为人友善，风趣幽默。”

　　“这、这样啊……”瑟洛里恩暗自雀跃，不过脸上依然保持着矜持的微笑。

　　小巴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殿下，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为什么您要向我学习这些医疗相关的知识呢？”他说，“现在是和平年代，而以您的身份，即使有伤员也无需您亲自治疗，这些知识对您恐怕派不上多大用场。”

　　“还好吧？我觉得这些知识都很有趣。”瑟洛里恩耸了耸肩，“也许我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对事物产生好奇心的人？昨天下午，卡雅夫人在厨房里煮羊毛制作羊油，我也兴致勃勃地在一旁看了很久。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

　　他的声音因为羞赧和内疚而轻了下来：“在萨迦里部落的时候，希瑟很熟练地帮我止住了血，并且全程都在照顾我，而我什么忙也帮不上……我不喜欢那种感觉，也不想我们之间只有她在为我付出，我希望自己也能做点什么，所以……呃，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老班森——王宫侧门的守卫，一个整日醉醺醺的，经常把脸埋在自己的呕吐物里，并且从来不记得给狗喂食的家伙，活了四十多岁，但其中有意义的人生还不到这个数字的一半——尽管如此，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婚姻就像鼻孔，如果永远只有某一边通畅，迟早会出大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小巴克忽然轻声笑了起来。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瑟洛里恩还是莫名有点难为情：“怎么突然笑了？”

　　“没什么，我只是高兴。”对方温和地回答，“殿下，我认为您和公爵大人以后一定会幸福的。”

　　闻言，他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借……借你吉言？”

　　希瑟今天没有出席晚餐，而且很晚才回到房间。虽然她已经提前洗过澡了，但瑟洛里恩还是嗅到了一丝血的气味——他知道边境驻军最近在处理内部叛徒的问题，因此并没有多问。

　　“伦德学士说我对于伤口缝合已经很熟练了。”他照旧讲起了白天的各种见闻，“我还学到了几种新的药方。比如天仙子、大戟、丁香和甘草种子的粉末调和后可以用于麻醉和镇痛。把苦艾和没药浸泡在油脂里，然后加入适量的蜂蜡就可以制成抗炎的药膏……”

　　希瑟走过来时，瑟洛里恩特意仰起了脸，可惜她还是亲吻了他的额头：“我原本还担心你在这里会过得无聊……看到你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我就放心了。”

　　“这里挺好的，就是有点冷，有点干，食物的种类少了一点，以及……”说着，瑟洛里恩不禁叹了口气，“老巴克爵士，他真的很讨厌我，对吧？”

　　听到他的话，希瑟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笑容——这让他想起了小巴克，好在她并没有回避这件事：“不必担心，我会和卡尔大人好好谈一谈的。”

　　瑟洛里恩倒不是那种必须和所有人都保持友好的社交完美主义者，但他能感觉到老巴克爵士在希瑟心中的分量，大概和布琳迪丝女士不相上下。

　　一想到希瑟的半个父亲居然看他不顺眼，瑟洛里恩就感到格外沮丧：“是我不小心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你的问题。”希瑟轻轻叹息一声，“卡尔大人曾是我母亲的骑士……你应该也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嫁到北境来的。虽然母亲婚后过得很幸福，但卡尔大人依然对此耿耿于怀，并决定用自己的余生去憎恨除了英格丽以外的所有王室成员。”

　　“什么？”他感到不可置信，“所以他恨我只是因为——可恶，为什么我要被那头种猪连累？明明他一天也没抚养过我！”

　　“卡尔大人只是还不够了解你。”希瑟看着他，“他是我非常敬重的长辈，瑟里……不要因此而讨厌他，好吗？”

　　“当然不会。”

　　事实上，在得知老巴克爵士对先王的憎恶之情后，瑟洛里恩心中竟然奇妙地对他多了几分亲切感……等误会解除之后，他们应该会有不少话题可聊的。

　　“不过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说，“老巴克爵士和卡雅夫人——这两个性格南辕北辙的人究竟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其实原因并没有很复杂。卡雅夫人是一位马匹商人的女儿，平常负责帮家里打理馬廄。某天晚上，有一群强盗跑到镇上抢劫粮食和马匹。当时卡尔大人被派去代表凯洛家族调节两位领主之间的领土争端，恰巧路过附近，看到远处隐约有火光，就带人前去查看。”

　　“所以……老巴克爵士从强盗手里救出了卡雅夫人？”

　　“是的。”

　　喔噢~居然是经典的英雄救美故事，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可能是老巴克爵士这段时间凶神恶煞的面孔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瑟洛里恩只能想象出对方把强盗细细剁成肉泥的画面。

　　“自那之后，卡雅夫人就对卡尔大人产生了仰慕之情。”她面露微笑，“卡雅夫人生性温柔，行动力却很强，很快她便得到了当地执政官的推荐，成为了白盔堡的蹄铁匠③。卡雅夫人平日总是很主动，而卡尔大人——至少据我母亲的回忆，他也并非无动于衷，只是他曾向我的外祖父发誓会终生保护母亲，不愿违背骑士的誓言。”

　　……所以“骑士”这个爵位的赐封条件究竟是什么？

　　瑟洛里恩以前一直认为是“武艺高强”的人（比如黎塞留），但现在看来也有可能是“脑子比较轴”的人（比如黎塞留）。

　　“虽然卡尔大人曾多次表示拒绝，但卡雅夫人始终不肯气馁，双方就这样相持不下……久而久之，我的母亲也终于看不下去了，决定与卡尔大人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母亲告诉他，'放弃挣扎吧，卡尔，你也许是坚不可摧的礁石，可那姑娘是广袤无垠的大海，你是注定逃不出她的手掌心的'，而时间也证明了这番话的正确性。”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了吗……”瑟洛里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且至今也过得很幸福，看来夫妻双方的性格就算完全相反，好像也不影响什么。”

　　“是的，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希瑟答道，“我的父母性格就截然不同，但他们的婚后生活依然融洽。”

　　“那我们呢？”他调侃道，“公爵大人，我还有机会成为你'广袤无垠的大海'吗？”

　　在瑟洛里恩的预想中，他的妻子应该会露出有些局促的表情，亦或是赧然地微笑，可实际上她只是温情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何必要问呢？”她说，“你已经是了，瑟里。”

第39章

　　当希瑟射中那只鹿时,老巴克爵士吹了声口哨：“又是只要一箭——老实说，您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没有那么难，只需要瞄准脑袋或脖子。”

　　“哼, 说得简单。”

　　尽管嘴上这么说，老人的笑容中却充满了喜爱之情，这让希瑟不禁回想起了她的童年时光——关于老巴克爵士和西格德在一旁教她如何狩猎，以及她此生射中的第一只猎物，一只躲在白桦树后的棕色山鹬——她很久不曾想起这些了,在她的生活中，已经很少有人能成为她与旧时光之间的纽带了，老巴克爵士是为数不多的例外。

　　把猎物放到马上后，老巴克爵士估算了一下情况，认为他们顶多可以再打两只野兔和一头鹿。

　　“这附近没有野猪吗？”她问道。

　　“有，但是得看运气。”老巴克爵士抱怨道，“野猪们都是懒屁股, 在入冬前吃得又肥又壮, 入冬后就喜欢在自己刨的坑里打盹，想看到一条猪尾巴都难。”

　　希瑟环视四周，地上只有零星的落叶和被白雪掩埋了大半的褐色枯草。霜冻融化后又凝结,像薄冰一样覆盖在溪流边的石头上,太阳一照便泛起青灰色的微光，远远望去就像是鲭鱼的鳞片。溪流的尽头没入了一片繁密的针叶林,一缕白烟自林间袅袅升起，不知是炊火还是尚未散去的山岚。

　　“总之，我们先沿着溪流前进吧。”希瑟提议道，“也许有机会能找到稀疏的草地。”

　　他们继续向前行进。

　　“感谢你愿意在这么冷的天气陪我出来打猎，卡尔大人。”

　　“没事, 我也正想出来透透气。”对方长叹一声，“虽然我这辈子见惯了死人，但整天在地牢里看别人脑袋落地感觉也怪压抑的。既然都要见血，那还不如找些能吃的东西……哼，最好还能顺手射死那几只从牢里逃走的硕鼠，不光和萨迦里人狼狈为奸，居然还把堡垒挖了个大洞，他们不知道大冬天要找一个会砌石砖墙的好工匠有多难吗？愿天父保佑郊外的野狼把他们都吃掉！”

　　过了一会儿，老巴克爵士问道：“您的伤势还好吗？”

　　“没什么问题，本来也伤得不重。”

　　“哈，胡说八道！”老人说，“虽然伦德那小子始终不肯对我说实话，但我是谁？他老子！只要他一抬起脚，我就知道他什么时候要摔倒。至于您，更是一个前科累累的小撒谎精，我知道实际情况一定比您嘴上说的要严重——甚至要严重得多。”

　　希瑟不自觉地偏移了视线，假装自己被不远处的一只雪雀迷住了。

　　“看来是被我说中了。”老巴克爵士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看您今天拉弓的手很稳，应该是恢复得还不错。”

　　她故作从容地咳嗽了一声：“这不算什么，你我都曾经历过更艰难的时光。”

　　“是啊，但那时北境正值战乱。”他说，“艰难的时光应该出现在艰难的年代，而不是因为背着所有人偷偷跑去单挑别人一整个部落。”

　　凯洛公爵发现自己最近赔笑的次数比她前面一整年加起来还要多。

　　走了约莫不到十分钟，他们就在雪地上看到了猎物的踪迹——两种脚印，其中一种显然是鹿，另一种则出自体型更小的动物，可能是狐狸或松貂，也可能是体格较大的野兔——但无论答案是什么，两者都通往一个方向，于是他们沿着脚印继续前行。

　　“对了，雷蒙德爵士在王都干得怎么样了？”

　　“很顺利。”希瑟回答，“我在离开埃达城前收到了英格丽的来信，雷蒙德爵士抓获了恶名昭彰的贵族强盗安德烈亚斯·卢多维卡，她借此机会嘉奖了他一块封地，就在距离蒙哈榭庄园不到两公里的地方，一旦时机成熟，赐封为子爵也未尝不可。”

　　“我就知道那小子能行！”对方发出了爽朗的笑声，“伊薇特小姐知道后一定也会高兴的。”

　　闻言，希瑟一时有些语塞：“关于这个……”

　　看到她的反应，老骑士不由得大吃一惊：“难道您还没有告诉她吗？”

　　希瑟感觉自己就像是回到了十四岁——那个时常逃掉刺绣课和礼仪课，跟哥哥一起出去疯玩，回家后在父亲的注视下感到自责又惭愧的小女孩。

　　不过很显然，边境以北的荒野里并没有墙角可以给她反省，所以希瑟只能叹息一声：“我明白这样不好，只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考虑到伊薇特不甚乐观的身体状况，希瑟很早就计划将她送去一个更加温暖的地方生活。为此她联系了英格丽，将雷蒙德送去王都，让他有机会建功立业，在南方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面积不需要太大，只要离她们的外祖蒙哈榭家族足够近就行了。

　　然而以伊薇特的性格，得知此事后一定会因为她们的自作主张而大发脾气……希瑟并不担心她的小妹会造成什么伤害，毕竟她是一只身高仅有五英尺多的小小鸟，她只是担心对方会因为生气而伤到自己。

　　“如果西格德还活着的话，不知会对此作何评价。”希瑟喃喃道，“也许他会对我很失望……”

　　随着年龄渐长和生育留下的后遗症，出生于南方的母亲愈发难以适应北境寒冷的气候，看着妻子的情况每日愈下，父亲逐渐有了将她们姐妹都嫁去南方的想法，等到西格德成年之后，便将领主之职托付于他，自己也陪同母亲迁居到南方。

　　但在母亲去世后，这个模糊的想法终于变成了一种不容置疑的执念。在利用金钱、人脉和女巫的预言成功让英格丽嫁入王室后，她和塞德里茨很快也定下了婚约。

　　西格德对于父亲的做法一直持反对态度，他认为英格丽结婚后过得并不幸福，而父亲却没有从中吸取教训，他决不允许父亲再以爱的名义将他的姐妹送到一个远离亲人和家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