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袋党
“那孩子……他是不一样的……”他喘着气,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艰难,似尖刺一般戳穿了他的喉咙,“杰罗德……他是这个家族里唯一充满了生命力的人,可是现在……现在他死了……我的儿子,他才十六岁……”
达拉伯爵慢慢地佝偻下来,将脸埋进双手中。他的手指像是细痩嶙峋的枯枝,苍白又冰冷,眼泪却如灼烧般滚烫。旧时光的陷阱终究还是让他上了当,他崩溃地失声痛哭,不再像是一个典型的达拉氏,哭得疯狂又声嘶力竭。窗外正下着大雪,而他的世界却在燃烧,在崩塌,在毁灭。
瑟洛里恩知道自己无法安慰他——那些美好的回忆里并没有他,是他没有资格参与的过去。所以他只是拍了拍达拉伯爵的肩膀,静静地陪伴在这位中年丧子的父亲身边,直至蜡烛流尽最后一滴蜡泪。
拂晓时分,他才终于筋疲力竭地回到卧室,一觉睡到了中午,堪堪赶上午餐。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在用餐结束后,达拉伯爵主动叫住了他和希瑟——这也是对方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如此坦然地直视他的眼睛。
“如果公爵大人和亲王殿下不急着走的话,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他说,“我希望二位能为杰罗德想一句墓志铭。”
面对这样的请求,即便是希瑟也不免吓了一跳:“我们吗?这会不会不太合适……”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让人为难。”达拉伯爵叹息一声,“可遗憾的是,我们只能想出一些哀伤阴郁的文字,它们并不适合罗迪……他需要的是温暖的阳光,是活力与欢笑,这是我们给不了的。”
片刻的沉默后,希瑟看向了他:“瑟里,你觉得呢?”
“我吗?”瑟洛里恩愣了一下,“呃……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也想帮上一点忙,只是我们不一定能想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不必妄自菲薄,瑟里。”她说,“况且,你要做的并不是找到'最好'的答案,而是找到'最适合杰罗德爵士'的答案。”
他嘟囔道:“怎么不知不觉就变成我一个人的工作了……”
然而希瑟只是捏了捏他的脸颊,微笑不语。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考虑很长时间——大约不到半个小时,那句话就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了。但因为担心这句话过于轻佻,瑟洛里恩一直试着多想几个备选,这个过程反而花费了他好几个小时。
直到太阳落山前,他才把自己的答案交给达拉伯爵……老实说,除了最早想到的那句话,其他基本都是一些诗歌的摘抄,或是对原诗句的改编。
达拉伯爵简单地浏览了一遍,问道:“只有第一句是完全由您自己想出来的,对吗?”
虽然有些难为情,但瑟洛里恩还是坦诚地点了点头。
“那就这一句吧。”他说。
于是他们再次来到杰罗德的墓前。希瑟负责为他刻字,瑟洛里恩负责为字迹上漆。
致罗迪,
我们对你的爱,比面包发酵得还要多②。
——杰罗德·达拉,享年十六岁。
第48章
在他们离开黑潮镇之前, 一位来自南斯特的信使带来了一封加急信,落款人为斯滕·奥尔森男爵。
希瑟接过信件,并给了他一枚银币作为奖赏:“辛苦你了。”
“斯滕大人一定是料到了您会来我这里……”达拉伯爵感慨道, “幸好您和亲王殿下多留了一天,否则差一点就错过了。”
希瑟快速浏览了一遍信件上的内容,随即叹息一声:“德西莫斯还是逃走了。”
达拉伯爵摇了摇头:“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好在他并没有乘船离开,反而集结了一批雇佣军,打算趁我不在的时候攻取埃达城。”
“等、等等——这算是好消息吗?”瑟洛里恩感觉自己完全没有跟上他们的话题, “我是说……呃,他可是要率军攻打埃达城啊……”
“有布琳迪丝女士在,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希瑟面露微笑,“你忘了吗?布琳迪丝女士是埃达城的城守兼白盔堡的高级督军。”
喔噢,这可真是一个充满了说服力的理由……如果他能听懂的话。
“我知道怎么分辨酸浆草和毛茛,苋菜和野生蓖麻的幼苗。”瑟洛里恩坦诚道,“但如果你要问我不同的军事头衔分别有什么涵义,我可能比瞎子还要盲目。”
“城守主要负责一座城市的日常管理及防御工作,督军负责协调和指挥各种军事活动,'高级督军'则意味着拥有在大型战争中调度一支军队的权力。”
“简而言之,布琳迪丝女士想要收拾德西莫斯就像踩死一只小虫那样简单?”
“布琳迪丝女士从不轻视任何敌人,所以我不会草率地做出这种评价。”希瑟说, “但她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将领,功勋卓越,受人爱戴,女性想要在军队中得到这样的评价并不容易,而德西莫斯……呃……”
“他是一只小虫子。”
“他还很年轻。”希瑟咳嗽了一声,“即使是万中无一的军事天才,也需要从真正的战争中获得磨炼。”
尽管她表示得如此委婉,但在话题结束之后,希瑟就将这件事情抛之脑后了,足见她确实没怎么把德西莫斯放在心上。
正式与达拉伯爵道别后,他们再度踏上旅程。如果按照希瑟来时的路线原路返回,接下来他们应该去雷金城,但他的妻子对此似乎另有想法。
“我有一个很想去的地方。”她说,“介意陪我绕点远路吗?”
“难道我有介意过什么事情吗?”瑟洛里恩耸了耸肩,“除了伊薇特用餐时可以坐在你的右手边……以及贝丽特和你同乘时一脸陶醉地把脸贴在你的后背上……以及塞德里茨·欧根本人的存在……”
“你已经列举了不少例外,瑟里。”
瑟洛里恩做了一个鬼脸:“如果你愿意把我和伊薇特的用餐位置调换一下,我就可以少举一个了。”
傍晚,他们在一个叫冷杉谷的城镇里找了一间客栈过夜。
北境的村镇起名大多都很淳朴,基本与当地的实际情况相关。叫“赤岩镇”是因为城镇周围的岩层是红色的,叫“黑潮镇”是因为附近的海水是灰黑色的,叫“冷杉谷”则是因为当地人主要以木材贸易为生,不过瑟洛里恩认为叫“松芳谷”也不错,因为这里的空气中总是浮动着一股清新的松木香气。
在等待热水澡期间,瑟洛里恩忍不住开口:“我还是有点好奇布琳迪丝女士的事情。”
“比如说?”
“她不仅是白盔堡的管家,还是你和伊薇特的乳母,同时还负责城堡的防御管理和驻军指挥……难道你不觉得这四个职业有点太割裂了吗?”他说,“所以布琳迪丝女士到底是怎么从管家变成军队指挥官的?”
“准确地说,布琳迪丝女士最初的职责是我的乳母。”说到这里时,希瑟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增添了一丝怅意,“当时我才出生不久,这些陈年往事都是我从父亲和母亲口中得知的……据说布琳迪丝女士的家乡遭到了一伙贵族强盗的洗劫,整个村落被付之一炬。她的丈夫死在了强盗的屠刀下,而她本人虽然成功带着孩子逃了出来,却不得不风餐露宿,忍饥受冻,奶水也枯竭了。”
“大约过去了一周,父亲才接到消息匆匆赶来。在受到救助后,布琳迪丝女士终于重新开始分泌乳汁……然而,她襁褓中的女儿早已停止了呼吸。”
听到这里,瑟洛里恩不由得感到一阵窒息。
“母亲同情布琳迪丝女士的遭遇,便让她当了我的乳母。”希瑟继续道,“贵族强盗并不罕见,但袭击布琳迪丝女士家乡的那伙贵族强盗却有些特别。他们来自南方——或者说王都,因为支持先王的兄弟发动政变失败才逃往北境,并且暗中勾结了其他祖上出身南方的旧贵族,妄图夺取我父亲的权柄。”
“父亲最初只把他们当作普通的强盗对待,不明白自己的清剿行动为何屡屡失败,后来才意识到有同党在为他们通风报信……坦诚说,我认为实际情况可能比这还要糟糕,因为先王本可以差遣信使向父亲告知这件事。我想先王或许乐于见到这种情况,毕竟王室对于任何可以推动北境分裂的事态发展都极为重视。”
“很有可能。”不仅是因为先王和阿利斯特一样既蠢又坏,也因为一个非常现实的原因——北境确实太大了。
根据王宫藏书的相关记载,北境最初并没有这般幅员辽阔,仅仅是费昆达斯最北边的一块领土。然而,格奈乌斯国王许诺纳维亚人可以自由地向北继续开拓土地,而纳维亚人本就习惯了寒冷的生活环境,对大部分费昆达斯人已经不太适宜居住的地方,对纳维亚人而言不过是家乡的味道。
经过历代北境人的辛勤开拓,北境就像一个进入发育期的孩子那样迅速成长了起来,最终从一块“较大的领土”扩大到了如今整个费昆达斯三分之一的面积,基本等同于一个独立的公国,若不是费昆达斯早就废除了大公这个爵位,如今他的妻子就会被唤作“希瑟殿下”了。
得知毒龙劫爆发的消息时,阿利斯特一定高兴坏了吧?困扰了法比亚王室多年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再也不用担心这群“野蛮的北方人”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了。
可惜他的短视也只能让他看到这些——毒龙之焰迟早会蔓延到南方,北境的今日就是整个费昆达斯的明天。假如“野蛮的北方人”没能在毒龙抵达王都之前杀死它,阿利斯特就只能在焦土和灰烬的国度当他的幽灵国王了。
“大约一年后,那些旧贵族们结成了同盟,正式向凯洛家族宣战。”希瑟回忆道,“当时我已经差不多断奶了,所以布琳迪丝女士无需再担任乳母的工作。母亲本想让她成为城堡的上房女仆①,但她婉拒了,并且用自己的全部积蓄买了一把剑,一匹老马,请求父亲让她加入军队,为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报仇雪恨。她说,'只要能砍下勒马尔的头颅,我愿意流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
听到这里,瑟洛里恩不禁肃然起敬,尽管他也像其他人那样尊称布琳迪丝为女士,但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其中所蕴藏的重量。
“父亲同意了布琳迪丝女士的请求,而她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许。尽管她的存在起初在军队内部饱受争议,但她的英勇、决断力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最终折服了所有人,哪怕是原本与她关系不睦的斯滕大人最终也改变了自己的想法。而她也终究得偿所愿,在诸神的见证下,于圣奥拉夫之峰手刃了强盗头目奥玛·勒马尔。”
“斯滕大人……是指斯滕·奥尔森男爵吗?”
“是的。”希瑟笑了起来,“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困惑,毕竟斯滕大人和布琳迪丝女士如今关系相当不错,但事实上,他们最初都看彼此不顺眼。斯滕大人他……老实说,辛德雷如今的种种浮浪习性,都能在年轻的斯滕大人身上找到对应,所以他在管教辛德雷一事上总是显得很无力。”
“奥尔森男爵身上确实有种……咳咳,混不吝的气质。”尽管他和老巴克爵士在说话风格上有些相似,但能很明显地感受到两者间的不同。
老巴克爵士说起话来也很冲,但这是他天生脾气火爆外加对某些事情过于认真的结果,奥尔森男爵则恰好相反,给人以玩世不恭的戏谑感,依稀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应该是那种经常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
“和大部分贵族一样,斯滕大人很早就结婚了,动荡发生时,辛德雷才出生半年多。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据说他对自己的妻儿很不耐烦……虽然贵族之间大多是出于利益而结婚,但对一名已经为他养育了一个孩子的女人而言,他的态度可谓是令人心寒。而他对于家庭及婚姻的诸多言论,也深深刺痛了经历过丧亲之痛的布琳迪丝女士,最后她在一怒之下和斯滕大人打了起来。”
“……哈?”
“他们打了起来。”希瑟重复了一遍,“哈康和比约恩是那场混乱的亲历者。据他们所说,布琳迪丝女士当时怒火中烧,'每一次挥出拳头都像是要和他以命相搏',她那视死如归的气势压到了一切,直到斯滕大人抱着脑袋哭了起来,他们才终于反应过来,上去将布琳迪丝女士拉开。斯滕大人被打断了鼻梁,牙齿也松动了,很长一段时间都只能喝稀粥度日,一个多月后才能咀嚼用热汤浸泡过的面包。”
喔噢……蕾贝卡当初提到她姑母早年可以独自狩猎一头野猪的时候,他还对此抱有怀疑,认为对方有点夸大其词,现在看来是他对纳维亚女人的认知太过浅薄了。
“照理说,平民伤害贵族是需要受到惩罚的……但纳维亚人尊重强者,所以父亲认为斯滕大人被一个从未接受过正统训练的女人打得痛哭流涕是他自己的责任,最终只是让布琳迪丝女士在口头上赔礼道歉。另一方面,斯滕大人的父亲也是从佃农晋升为贵族的,对尊卑之分并不看重,因此没有过多追究。”
“奥尔森男爵和他父亲的关系是不是跟辛德雷和他的关系差不多?”看到自己的儿子遭殃只会一边拍手一边哈哈大笑的那种。
“也许是吧。”希瑟轻轻笑了一声,“总之从此之后,布琳迪丝女士和斯滕大人之间就势同水火。布琳迪丝女士从不和斯滕大人说话,哪怕他就站在眼前,也会假装没看到他。斯滕大人也经常躲着布琳迪丝女士,并私下称她为'那个疯婆娘'。”
“不过,毕竟同在军队中,难免要相互合作。有一次,凯洛的军队在河道口遭受伏击,斯滕大人率军支援,但不幸在掩护其他人撤退时被弓箭手射中了坐骑,被马甩下来后摔断了腿。布琳迪丝女士冒险回到战场上,背着他硬生生走了五公里,最终穿过丛林回到了军营。此后他们的关系就缓和了不少。”
说着,她叹了口气:“我曾问过布琳迪丝女士,为何她当时要冒着生命危险跑去救斯滕大人,她告诉我,因为她感激斯滕大人的父亲当初没有追究她的责任,而且……她也知道失去自己唯一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滋味。”
“大约半年后,斯滕大人的妻子因为感染肺炎而病亡……这件事也让斯滕大人有所成长。他主动找到了布琳迪丝女士,和她敞开心扉地谈了谈,从此两人才算是真正握手言和了。”
真是令人不敢相信,这片土地上明明发生了那么多值得记录的故事,而那群吟游诗人却只在意大力士希瑟是如何把敌人徒手撕成两半的……当然了,在亲眼目睹了伊瓦尔王那群歃血兄弟的惨状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些传闻可能是不乏依据的。
“不仅如此,在动荡期间,布琳迪丝女士与军队中的随行医官加文暗生情愫,战争结束后便举办了婚礼,并在婚后生下一子,名叫比亚德尼,与伊薇同岁。母亲在生下伊薇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于是布琳迪丝女士便重新担任起了乳母的工作。”
“布琳迪丝女士居然再婚了吗?”瑟洛里恩有些讶异,“我好像从未见她的丈夫和孩子……他们平日不住在白盔堡吗?”
闻言,希瑟的神情中多了几分苦涩:“他们……死了,在毒龙劫爆发后。”
他顿时一个激灵:“抱、抱歉……”
“无妨,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她低声答道,“当时加文已经得知了毒龙在向南飞的消息,正带着孩子从缬草镇赶回埃达城,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于是布琳迪丝女士再一次失去了她的丈夫,她的孩子。”
“紧接着,又发生了伊薇特被绑架的事情……其实内乱结束后,布琳迪丝女士大可以回到自己的封地安度余生,但她最终还是留了下来,为了照顾我们姐妹。”
说罢,希瑟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恢复了一丝笑意:“事实上,再过两个月就是布琳迪丝女士的生日了,我和伊薇已经为此筹备了很长时间。布琳迪丝女士不喜欢太热闹,所以我们不会办得过于隆重,但是……”
“什么?”瑟洛里恩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也没有问过我,瑟里。”
“……可恶,你说得好对。”
虽然他和布琳迪丝女士称不上太熟,但对方可是第一个看出他与希瑟是天作之合(可能没那么夸张,但总之是这个意思)的人,还帮忙调开了伊薇特,方便他们在婚后有机会单独相处,更别说她还是希瑟的半个母亲了……他怎么能在对方过生日时两手空空呢?
“你准备送什么礼物?或许我也可以帮上一点忙?”
“很遗憾,瑟里……这份礼物非常特别,只能由我自己来送。”
“什么礼物这么神秘?”
“秘密。”
“好吧……”他不免有些沮丧,但妻子脸上那个顽皮而狡黠的笑容又弥补了这一点,“布琳迪丝女士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或者偏爱的颜色?又或者是某些小爱好?”
最好别是演奏康特勒琴,否则他一定会后悔到哭出来的。
希瑟回忆了一会儿:“虽然她本人很少提及,但据我观察,布琳迪丝女士平日也会收集一些精美的手工艺品。”
“精美的手工艺品吗……”瑟洛里恩陷入了沉思——许多方案在他脑海中闪过,但他确信自己抓住了最合适的那个,“我知道了。”
“已经想到该送什么礼物了吗?”
“想知道吗?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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