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福袋党
“我并未投入德西莫斯麾下,毕竟班尔维一定更希望留在北境,维持原本的人际往来,我不能让他成为凯洛家族的叛徒。”吉尚回答,“缬草镇离埃达城太近,班尔维又需要我的照顾,我不可能亲自出马。因此我找上了埃米尔——他无父无母,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并且极度渴望得到我的认可,我确信他一定不会背叛我。”
瑟洛里恩指出:“可你杀了他。”
“这不在我最初的计划之内!”吉尚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买了一张船票给他,在将汞银膏配方卖给马尔尚伯爵后,埃米尔本该乘船前往亚宁,在那里安稳地度过余生……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最后居然没有走,甚至在公爵大人离开后回到了缬草镇。”
“在大街上见到他的时候,我感觉眼前发黑,想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但公爵大人的调查惊动了整个学院,得知埃米尔参与了此事后,学生们都担心我会不幸遇害,经常上门表示慰问。我担心事情败露,只好偷偷把信留在埃米尔的药剂室——我知道他一定会想办法回到那里——让他伪装成仆从来到宅邸。”
“见面之后,我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尽快离开,他却怎么都不肯同意,嘴里说着什么不想去陌生的地方生活,想要隐姓埋名留在缬草镇之类的鬼话……坦诚说,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他究竟在固执什么。我给了他一大笔钱,准备了船票,联系了在亚宁的故交,做到了我能为他做的一切——他却硬是要留下来,把我们都害死!”
吉尚花费了一点时间以平复急促的呼吸:“我试图说服他,并且……我承认某一瞬间,我真的很想杀死他以绝后患。埃米尔仿佛察觉到了这一点,表现得很警惕,还说什么'别想利用完我之后就把我当作垃圾扔掉'。”
“接着,他拿出了一封信——那是我写给朋友的信,拜托他帮我偷出银币压铸模具,信上不仅写明了收信人的名字,还有我的落款。可能是担心我当场抢夺,埃米尔只带来了那封信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被他藏了起来。”
希瑟事先已经从瑟洛里恩那里知道了这封信的存在,因此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追问盗窃压铸模具的人是谁。
“刹那间,我背后渗出了冷汗,埃米尔继续威胁我让他留在缬草镇——天知道我根本不想和他起争执,但他的要求根本不可能实现。如果说刚才我只是产生了一丝杀死他的念头,那么这一刻我已然下定了决心——埃米尔是一个隐患,我必须除掉他,然后拿回那封信。”
“可埃米尔虽然瘦小,但到底比我年轻得多,若是当面角力,我绝非他的对手。于是我假装答应他,表示会想办法帮他隐瞒身份,但这需要时间,让他先回缬草镇外的废弃磨坊等我的消息——之前我安排他暂时住在那里避风头。埃米尔并没有怀疑我,乖乖离开了。”
“两天后,我在白昼结束后偷偷前往磨坊。埃米尔对我毫无防备……就像您一样。”
说完这句话,他的视线再次落到了地板上,看上去悲伤、内疚又煎熬。这一路走来,他辜负了许多人——当班尔维还活着的时候,他将孩子的健康当作安慰自己的理由,现在班尔维死了,他的心终于无处躲藏,只能直面这个血淋淋的事实。
“为了让他彻底放松警惕,我和他聊了一会儿过去的事情。”他哑声道,“我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惊叹于他优秀的记忆力,我知道只要给他合适的环境,他将来必然会有一番成就。我不断称赞他的天赋,称赞他的努力,同时也感慨命运待他不公,使他差一点被埋没……”
“埃米尔哭了,说他一直很感激我,说我对他而言就像父亲一样,所以才想继续留在我身边。然后,当他哭着拥抱我的时候,我……我用匕首捅死了他。”
这一次,吉尚花费了比之前更长的时间来平复情绪。
“因为没有精力处理埃米尔的血迹,我曾考虑烧掉整座磨坊,又担心这么做太过显眼。可若是在附近草草下葬,万一您事后调查到这里,很有可能通过土壤的痕迹找到尸体,从而确认埃米尔已经死了。最后我只好把他拖到森林里,那一带经常有郊狼出没,它们会负责吃掉埃米尔的尸体……另外,我知道您一定想搞清楚盗窃压铸模具的人是谁,但请原谅,唯有这个我绝对不能说。”
“我知道是谁。”希瑟回答,“瑟里找到了那封信。”
吉尚不禁愣住了:“亲王殿下居然——可是——您是在哪里找到的?我当时找了很久都没发现。”
瑟里耸了耸肩:“就在埃米尔的靴子里。”
闻言,吉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真奇怪,我当时竟然没想到这个。”
“你不是没有想到,吉尚。”希瑟说,“而是因为你当时心神不宁,才出现了许多纰漏……你在动手前对埃米尔说的那些话也许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但这同时也是你的肺腑之言。感情不是单向的,埃米尔敬爱你,你也视他为最亲近的学生——甚至是半个儿子。即使比不上班尔维,他对你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人。面对他的死亡,你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无动于衷。”
听到她的话,吉尚有片刻的失神:“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无动于衷……吗?”他的语气中多了一丝悲伤,“原来是这样,难怪……在拥抱我之前,他怯生生地问我,能不能叫我一声'父亲',我答应了他,当时他喜极而泣……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他死前脸上那个不可置信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如果您没有其他事情要问的话……我想时间也差不多了,大人。”
“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希瑟说,“第一,石荫村的疫病也是你的手笔吗?”
“……是。”
她心中不免叹息一声:“第二个问题——你认为如今学院里谁最适合成为你的接班人。”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思后,吉尚谨慎地回答:“斯瓦苏或者罗格。斯瓦苏很聪明,但性格有些内向,不太擅长管理方面的工作。罗格更加圆滑老练,资历也更深,但他在学术上的才华较为有限,上任后可能会有一些反对者。总体而言,他们都只适合作为过渡时期的管理者,无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领军人物。”
“我明白了。”
“我的箱子里有一瓶毒药。”吉尚说,“当然,如果您想亲自了结这一切,我也没有任何怨言。”
她选择了前者。
就地焚烧了吉尚和班尔维的尸体后,希瑟将他们的骨灰分别用布包裹起来,装在吉尚的木箱里带回了缬草镇,并且按照他的遗愿,将骨灰葬在了他的妻子阿德莱德旁边。
吉尚生前曾为凯洛家族做过许多贡献,但往日的功劳终究无法抵消今日的罪孽,所以她不会让学院为他立像。但他的研究成果仍会保留他本人的名字——作为一个人,他或许是失败的,但作为学者,没有人能夺走他的一生心血。
看着墓碑上新添的名字,希瑟心中五味杂陈,也许她需要花上几天才能理清自己的思绪……不过,一想到他们即将返回埃达城,她还是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放松。
“走吧,瑟里。”她说,“是时候回家了。”
第58章
坦诚说,他们其实没有离开埃达城很久,可当马儿载着他们闲庭信步地穿过高耸的花岗岩城墙,记忆中那座宏伟的灰色城堡缓缓映入眼帘时,瑟洛里恩还是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伊薇特早早来到主堡的青铜大门前等候他们——准确地说是等候希瑟,考虑到他在那封信里多少表现得有点得意忘形,瑟洛里恩毫不怀疑对方已经暗中擦亮了她的小刀……奈何有希瑟在场,无论心里多么想把他千刀万剐,她还是假惺惺地朝他挤出了一个微笑。
不过, 当目光重新落到希瑟身上时,那个微笑瞬时就变得真情实意起来了。
“姐姐!”女孩好似乳燕归巢般扑进希瑟的怀里。她穿着厚实的羊毛长裙,领子和袖口翻出一圈蓬松的松鼠皮毛,身上还披着一条厚重的深色斗篷,像是一只刚刚度过换毛期的小熊。尽管如此,她的脸颊还是被冻得红扑扑的,“我好想你!”
希瑟笑着为她掸去头发上的霜花:“我也想你,伊薇。”
“你怎么能一个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她轻轻捶了几下希瑟的胸口,埋怨道,“哈康爵士回来报告的时候,我快被吓死了!”
“我承认这一次我确实有点冒进。”希瑟也坦然认错, “好在结果还不坏, 伊瓦尔死了,我和瑟里也平安归来。”
在听到“瑟里”二字时, 伊薇特皱了皱脸,一副吃到苍蝇似的表情。
瑟洛里恩很难欺骗自己没有为此而暗爽。
“您和亲王殿下想必都累坏了。”布琳迪丝女士适时地开口,“我知道您路上一定遇见了许多有趣的奇闻轶事,想要与伊薇特小姐分享,但外面天气寒冷,不妨先去城堡大厅,厨房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
“我的那一份直接端到书房去就好了。”希瑟说,“我想先听听战事的具体……”
“我知道您一向将领主的职责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任何工作都可以等到用餐之后再说。”布琳迪丝女士打断了她,“晚一两天工作并不会让北境濒临崩溃,胡尼和比约恩可以等,那位德西莫斯殿下也是。”
面对露出不赞同表情的布琳迪丝女士,即使是凯洛公爵也只能乖乖低头。
然而,在进入白盔堡之前,瑟洛里恩无意间瞥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黎塞留,安静地隐没在角落里。当他们目光交汇时,对方脸上浮现出了落寞的微笑。
这让瑟洛里恩莫名感到了一丝愧疚。
倒不是他和黎塞留谁更有资格站在希瑟身边的问题——希瑟有她自己的想法,没有人能够代替她本人作出评判。可纵观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是因为他半夜偷偷跑去巨龙坟,才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事端。
尽管事后他和希瑟的感情也因此突飞猛进,但他终究还是给她造成了麻烦……这并非瑟洛里恩的初衷,他希望自己变得更好,然后以此博得希瑟的青睐,而不是办了坏事却得到了好的结果,这让他感觉自己受之有愧。
不管此刻心情多么复杂,他还是得先和希瑟她们一同前往城堡大厅。
用餐期间,伊薇特突然问起了假银币的调查结果——他和希瑟离开石荫村后就匆匆赶回缬草镇将骨灰下葬,还没来得及将消息传信至白盔堡这边。
听到她的询问,希瑟眼中闪过了一丝黯然,但还是微笑着回答:“等到了下午,我会详细告诉你的。”
伊薇特显然察觉到了这种细微的情绪变化,为了不破坏眼下温馨的氛围,只好故作轻快地说道:“那么说好了,今天一整个下午姐姐都是我的了!”
事实证明,她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午餐刚一结束,她就急急忙忙把希瑟拖走了,离开前还故意落后一步,趁希瑟没看到扭头对他做鬼脸。
哈,真是一个学人精,这通常是他玩的把戏。
不过也是时候鼓起勇气,去解决他在离开埃达城前遗留下来的那些问题了……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态,他决定将黎塞留放到后面,先去一趟藏书馆。
时隔多日,蕾贝卡的伤势早就痊愈了,但和对方打招呼的时候,瑟洛里恩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好久不见,蕾贝卡。”
“瑟洛里恩殿下。”蕾贝卡微微鞠躬,“您的遭遇我都听说了,没想到萨迦里人竟然深入到了埃达城附近,真是令人后怕……幸好您最终平安归来。”
“谢谢你的关心……”他有些局促地回答,“其实我今天是来道歉的……很抱歉,蕾贝卡。”
闻言,对方似乎有些惊讶:“您为何突然向我道歉?”
“因为雀斑脸。”瑟洛里恩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是一个贪财好色的混蛋,但完全没料到他居然敢这么做——无论如何,他是我的贴身仆从,我有义务管教和约束他。他对你造成的伤害,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短暂的沉默后,蕾贝卡忽然笑了起来:“您真是一位奇怪的人。”
“有吗?”
“大多数贵族都不会在意自己的仆从对一个平民做了什么。”她答道,“当然了,公爵大人会在意……但她也是贵族中的少数。”
瑟洛里恩在心里把这句话默认为“你们真是般配的一对”。
“况且,我从未想过要责怪您。”蕾贝卡继续道,“城堡里有不少人都能看出那三个人对您并无恭敬。仔细想想,英格丽陛下贵为王后,在北境落难时都难以保全尊严,想来您在王宫里一定也过得很不容易吧。”
“阿利斯特是一头蠢猪,要看一头猪的脸色过活确实不怎么快乐。”
对于他的直言不讳,蕾贝卡好像有些吃惊,但随即又咯咯笑起来:“总感觉您和以前相比有点不一样了……不过,我认为这是一种好的转变。”
“所以……”他试探地问道,“以后我还能来藏书馆找你聊天吗?”
“当然,您随时都可以来。”
“太好了。”从惴惴不安的心情中解放后,他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我知道再过不久就是布琳迪丝女士的生日了。虽然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方案,但我仍需要一些可靠的建议——蕾贝卡小姐,我命你为我的礼物顾问,帮助我在生日礼物这件事上战胜伊薇特。”
“非常感谢您的赏识。”蕾贝卡温和地表示,“但请恕我拒绝。”
喔噢,真伤人……其实他的玩笑里也有一点真心话啦。
告别蕾贝卡之后,瑟洛里恩接着前往校场。他刻意走得很慢,以便在路上整理情绪,却发现黎塞留根本不在那里。
一位见习骑士告诉他:“黎塞留爵士不久前往馬廄的方向去了。”
瑟洛里恩担心他就这样一走了之,立刻火急火燎地朝馬廄跑去。好在黎塞留并没有要离开的念头,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目的地时,对方正提着一桶水要去给贝阿德洗澡。
“殿下?”黎塞留愣了一下,“您找我有事吗?”
“不,我只是单纯来看看之前给了我一个落寞苦笑的老朋友是不是在偷偷抹眼泪,方便及时嘲笑他。”
“我……我无颜见您。”他低声道,“身为骑士,在您陷入危险的时候,我却没能及时赶到您身边保护您……这令我万分羞愧。”
瑟洛里恩叹了口气:“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选择不带你的。”
事实上,直到现在他都为此感到后悔——假如当时黎塞留在场,萨迦里人也许就不会得手,杰罗德也不会英年早逝,依然会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整天琢磨那些一点也不好笑的双关语笑话。
“听着,黎塞留,我知道我们先前起了一些争执,我可能对你说了不少难听的话,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唯一的骑士,我不想失去你。”说罢,瑟洛里恩打了个寒颤,“喔噢,刚才那番话可真是够肉麻的……总之,你是想继续冷战下去,还是像以前那样来一个'好兄弟击掌'?”
黎塞留似乎想要微笑,但在看清他的右手后,那个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那是……”他神情仓惶,甚至忘记了作为骑士的礼仪,“你的手怎么了?!”
“噢,你说这个……”瑟洛里恩慢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被萨迦里人砍掉的——我知道,手掌边缘光秃秃的确实有点难看,搞得我像是长了个囊肿,但用它换来的东西是值得的。”
说到这里,他郑重地咳嗽了几声:“对了,以防你不知道,我和希瑟已经……咳咳,心意相通了。”
“我不认为这个话题适合出现在'断指'的消息之后。”黎塞留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过,我确实感受到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变化,甚至是在听见她唤你'瑟里'之前……爱意就像是泉水,会从一双真挚的眼睛里流淌出来。”
他表现得如此诚恳,反倒让瑟洛里恩有点不好意思了:“抱歉……”
“你没有义务向我道歉,瑟洛里恩,你和希瑟大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对方说,“而我也相信,你们一路上的经历值得拥有这样的结局。”
“黎塞留……”
黎塞留笑了笑,随后若有所思地环视四周:“话说回来,我和你初次相见好像也是在馬廄——虽然是王宫的馬廄。”
“关于这个……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向你坦白。”瑟洛里恩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其实我自始至终都知道你是布雷泽侯爵之子,只是假装我们是萍水相逢……你懂的,当时我需要在王宫里找一个依靠,所以……我明白自己是个混蛋,假如你想往我脸上来一拳,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知道。”
“……你知道?”天父在上,怎么最近无论他坦白什么秘密,对方都是一副“其实我都知道”的样子。
“很久以前,我在王宫里碰巧遇见过你的母亲。”黎塞留回答,“然后,我听到她叫了你的名字……虽然我并不认识你,但你罕见的发色还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时间相隔太久,我不太记得她当初是怎么叫你的了,但肯定不是'瑟洛里恩'这样发音复杂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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