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柳太尉愕然地拆出信笺，纸上寥寥数语，已将他悲恸的面具刺个稀烂。
“吾妹静娴：今西生变，属下皆逆。祸乱在前，望防生父。其忠可疑，其心已泯。堂兄柳枫。”
柳广泰骇然，怒目圆睁，“这……”
“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我以为阿贺继位后，你们该知道收敛，谁曾想你们已经做了这么多……”柳太后潸然泪下，“爹，我念你是我爹，今日才没将这封信交给阿贺。堂兄都死了，我却还想着听你解释，听你悔恨，至少再把面子做好，给我一个继续包庇你们的理由！”
然，柳太尉一把撕了信笺，将纸片一扬，“继续包庇？静娴，别把自己看得太重。事到如今，你以为老夫还怕你的病夫，怕你的病儿子？”
柳广泰的慌乱一瞬而过，定神道：“阿姐，这事你本不该知道的，柳枫这死脑筋，真活该得死。”
“你们——”
昨日收到这封迟来的信，柳太后想了许多，脑海里天翻地覆，心里千疮百孔。夜里，她还梦见崔蓁蓁，被她冷嘲热讽，“柳静娴，当日你说得铿锵有力，现在自己摔个粉身碎骨了吧？哈哈哈哈，柳家绝不谋害圣上，真是天下一大笑话！他们现在不仅要谋害圣上，谋害的还是你的亲儿子！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哈哈哈哈……”
柳广泰道：“阿姐，你该冷静一下，想想现在的处境了。能给你和你儿子当走狗的都已经离开京城了，这会儿，包围整个京城的是柳家的十万大军，只要我们一声令下，就能立刻将京城变成人间地狱！”
柳太尉嗤笑起来，“这还得拜你的傻儿子所赐，自己的亲信都派去打仗，平白留下我柳家十万人，老夫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这么蠢的，偏偏他还有柳家的血脉，真是有辱门楣。”
尽管柳太后也不知道儿子为什么这么干，但她不允许有人说她儿子蠢，就是她父亲也不行。她的怒火蹭蹭往上翻腾，现下再定睛看，什么父亲什么弟弟，这些人从未真正当她是家人，他们一贯自大的嘴脸说出的话里十句有八句是在无尽贬低她和她儿子，她都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怎么忍下来的。
柳广泰附和道：“阿姐，看在一家人的面上，我们可以留你的病儿子一条小命。如果不想柳家的十万大军踏平京城，我这儿有可以假死的药，想办法让你儿子服下，等他‘死’而复生，江山便和和气气地易主，否则到时刀剑无眼也把你儿子杀了，那可怨不得别人。”
他将小瓷瓶递到柳太后面前，但柳太后只是看着，久久没拿，他接着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阿姐，你不会想让你的儿子以卵击石白白送死吧？让他服下这药，醒来以后，你是尊贵的一国公主，而他也还能做个矜贵的郡王，无论怎么想，父亲待你待他也还是不薄。”
尊贵的一国公主——这话落在柳太后耳朵里，滑稽得令她想笑，亏得他们说得出口。
如果不是她嫁给兰衷，几十年来忍受猜忌、献媚讨好、忍辱负重，柳家绝无今日。
对她来说，最痛苦的日子是兰希彦出世后的几年中，眼见着别人都生了儿子，只有她再没喜讯，她落寞失意，而所有人都在趁机围剿她，也包括她敬重的父亲，她纵容的弟弟。
最水深火热的日子，是兰贺出世后，三天两头小病大痛，她要担心儿子会夭折，还要被指责生了个废物，指责她的人除了不相干的别人，还有她敬重的父亲，她纵容的弟弟。
柳静娴一直以为，只要他们强大，也扶持兰贺，她与他们之间就可以没有芥蒂，没有怨恨。可是她错了，他们的野心在她的隐忍纵容之下一发不可收拾，他们轻蔑她，也不会把她的儿子看在眼里，更不会向母子俯首称臣，他们从头到尾都把母子当成踏脚石，他们只想踩着母子将兰氏江山取而代之。
仿佛在长长的幻梦里醒来，柳太后的愤怒无声退下，脸上只剩抑郁的神情，胸口躁动的心像是死了，她感到痛，却又什么都没感受到。
她凄然一笑，接过小瓷瓶，看着小瓷瓶轻声道：“他不是收回你的虎符了吗？你的十万大军还有用？”
柳太尉一抚胡须，意味深长含着笑。
柳广泰道：“阿姐，这还算是你的功劳，正因有你，几十年来，天下兵权才能尽归柳家。军营里的军法，第一便是服从。只要训得他们服从，你说他们是服从训他们的人，还是服从虎符？”
柳太后蓦然一笑，将手中瓷瓶砸在地上，殿外的飞薇和翠微忽地冲进来，带着一帮黑衣暗卫。
“将这乱臣贼子给我拿下！”
柳太尉和柳广泰慌张一瞬过后，皆怒不可遏。
柳太尉一边招架暗卫的利剑，一边咬牙切齿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给柳广泰使了眼色，柳广泰随即从广袖中摸出一个令柳太后惊愕的东西，往榻上的矮几下抽出宝剑便要刺去，但晚了一步，柳广泰的响箭已经穿破屋顶而去。
“哈哈哈哈哈，柳家十万大军立刻会攻入皇城，柳静娴，你这逆女，就跟你的女儿和病儿子到阴曹地府团圆吧！”
“阿泰，不要恋战，按计划行事！”
“是！”
柳家父子功力深厚，眨眼间从暗卫手上夺过长剑，一路杀出重围，大有朝西门转移的意图。
柳太后甩开华美累赘的长袍，露出里面的暗红骑装，头上的簪钗一支支如暗器般飞出，追着亲生父亲和弟弟的命脉而去，但都被一一击开。
被数十黑衣人缠上，柳继德有些气急败坏，他盘算许久，皇位近在眼前，如今却被意料之外的喽啰纠缠拖延，他心急如焚，根本做不到不气，甚至杀红了眼。
百来个黑衣人武功高强，都非泛泛之辈，每个人面无表情，提着长剑长刀只知道围剿柳家父子，一丝半点的迟疑和犹豫都没有。
在柳继德的算计里，宫里不该有这些人，他不知道柳静娴是从哪里找来这些人。猛虎难敌群猴，他知道再不甩开他们，他的老命就得交代在这，届时从外面攻进来的大军成功了，对他而言也晚了。
皇位会落在柳广南或是柳广运手里。
他不甘心，这是他谋划大半生的霸业！
柳继德咬牙拼杀，更令他意料不到的是多年来深居后宫的柳静娴一跃而起，踩着柳广泰的长剑宛如长虹袭向他，所掀起的劲风杀气腾腾，有气吞山河之势，直击他的命门，他惊险闪开——
“你——你想弑父！”
“我说了，君臣在前，哪管父子！我今日要杀的，是谋反逆贼！”
这边柳太后带头围攻柳继德，那边飞薇和翠微带头围攻柳广泰，刀剑相碰的刺耳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见柳广泰现出颓势，飞薇转而去帮柳太后。
柳广泰被一黑衣人划破手臂，血珠飞溅，仍咬牙与其厮杀。
经过一番打斗，他已经感觉出来了，这些来历不明的黑衣人的路数与柳家同脉，他们全是出自柳家！
闪到高墙之上，他厉声问：“你们到底是谁的手下！”
翠微忍俊不禁。
一个黑衣人道：“我们服从柳昭汉柳大将军，也服从柳太后，我们正是柳家的手下。”
这句回答差点没让柳广泰胸口梗塞而吐血。
柳昭汉烂泥扶不上墙，不听话，不可信，所以兰贺将他派往安西时，也算助他们一臂之力。
可谁想柳昭汉这臭小子还留了一手！
厮杀还在继续，长长的宫巷里，刀光剑影激烈碰撞，杀气漫天，每个人都不敢有一丝松懈，因为一出神，就会死。
正在此时，一支利箭势如破竹而来，击穿柳广泰的小腿，瞬间让他溃败，数十把刀剑架上他的脖子，翠微更是一不做二不休，趁机一挥长剑，挑断柳广泰的脚筋！
持弓而来的兰贺轻飘飘落地，深厚的内功让痛嚎的柳广泰惊得再叫不出声，喉咙像卡住一样，他瞪着眼睛，一头大汗随势而下，汗珠低落在锋利的刀刃上。
翠微叫道：“陛下？”
兰贺神色平常，将弓|箭扔下，接过她手里的剑走近单膝跪地的柳广泰，黑衣人见状都缓缓后退，沾着血汗的剑刃仍防备着柳广泰。
“朕真想知道，柳太尉和柳尚书是做了什么终于惹怒了太后，不过不急，可以慢慢清算。”
兰贺低沉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一丝情感，清冷而凛冽，像一阵凛冬的寒风，所到之处冰封无毛。
柳广泰还没悟出什么，眼前一道白光闪了闪，紧接着他便手脚无力地重重瘫倒在地，竟是被彻底挑断了手脚筋！
“啊——”
兰贺头也不回，纵身一跃，手中长剑折出阴鸷的寒光，直劈垂死挣扎的柳继德，一举削落他伤痕累累的右臂。
乱战终分输赢，柳家父子的哀嚎声回荡在长长宫巷里，久久不绝。
兰贺对这俩父子看都不多看一眼，拉着满眼通红的柳太后到一边，急切的目光将她上下扫了一遍，确信她没受伤才放下心。
“母后，儿臣来迟了。”
柳太后松开手中的剑，泪如雨下。
乱京四
大中午的，京城里放起了烟花。
起初是从皇城边上开始，一路绽放到了四座城门外。不明所以的百姓们傻傻地驻足瞻望，烟花火红火红的，纵使是白天，在没有日出的灰白云彩里衬托下，它的光彩依然夺目。
很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群群官兵打马过闹市，长剑长＼枪居高临下宛如收割般划过无辜百姓的肉＼体，疾驰的马蹄也生生踩踏肉＼体而过，突如其来的杀戮在漫天烟花下爆发了。
与此同时，四座城门外突现大批军队，将京城围得水泄不通，在守门的禁卫军还没反应过来时，万支火箭已用震撼人心的姿态穿过长空，接连落下，就像烟花在地面爆炸般，引起惊惶。
“关城门——”
“关城门——”
侍卫撕心裂肺的声音在一片嘈杂声中接连传响，沉重的城门缓缓关上，攻城的军队继续射出火箭。
南门外的万人军最后，柳广南紧锁眉头，听完部下禀报说城门已关时，他也不动声色。
一旁的心腹娄翘问：“柳大人，方才为何不下令冲进去？”
他们完全有以强悍的姿态攻进京城的本事，每个城门都安排了一万大军，一共四万，而早已潜进京城里的有一万，不出意外现下已经直攻皇城了。
柳广南摇摇头，老气横秋道：“攻进去了又怎样？全城的禁卫军撑死也就一二千，城里有上万人，还怕干不掉这一二千人？我们再等等，横竖是赢定了。”
再等一等，万一激战中，柳继德、柳广泰、柳广运都死了，或是重伤，到时他便能轻轻松松坐收渔翁之利，这种事，简直是天意向着他，他又何必急急忙忙上赶着也去厮杀。
要是他们毫发无损，事后问起来，他大可以说他被拦在城外，到底是天子脚下，易守难攻啊。
午正，城内的叛军在柳广运的带领下掀起腥风血雨后直逼皇城，浩浩荡荡，势如长龙。
赶到皇城西门口，柳广运大惊失色，只见宫门紧闭，宫墙上众多侍卫一字排开，手持弓箭，随着一声号令，万箭齐发，直直冲着他们而来！
柳广运惊恐，父兄竟是失败了！
“快！撤退——”
他想撤，身后却传来轰隆马蹄声，如山崩海啸，伴随着一声声士气高昂地嘶吼：“杀——”万千骑兵从远处的尽头飞奔而来，势不可挡。
柳广运在逐渐稀薄的乱箭中，心情从以为援军到来的欣喜到认出旗帜上的“兰”字而一落千丈，他几乎傻了，城里怎么还有兰家的军队？
这支骑兵穿着银甲，军旗只有一个“兰”字，在柳广运失魂时，他们像澄澈的惊涛骇浪，一举冲散了柳家的，本该也是兰家的玄甲军队，而宫墙上薄弱的禁卫军也停止了射箭，开门迎战。
远处高地上，兰敏和兰籍骑着高大黑马，懒洋洋地远眺巍峨皇城前壮观的战斗。
兰籍爽朗大笑，“这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兰敏微微一笑，调转马头道：“走了，城外还有一群螳螂得收拾呢。”
按柳家父子的计划，他们会从宫内大开西门，届时七千大军直冲西门，余下三千则各守东、南、北三门，防止兰家父子逃匿。
兰贺早有准备，四个宫门共藏了四千精兵，眼下仗在西门打起来，他就站在瞭望的塔楼里，一眼便知柳家将大部分力量都砸在这里，他下令：“告知东南北三门，开门杀敌！”
柳继德和柳广泰被擒后，柳太后没有继续伤春悲秋，大哭着说他们会攻城，于是亲自到南门坐镇，飞薇和翠微护于左右。
柳昭汉留给柳太后护身的百八十人则被她调去东门和北门。
留在东宫里，冷懿生也察觉了不对劲，和钱依山等人面面相觑，直到楼小屿颠颠倒倒跑来说：“皇后娘娘，打起来了！外面有人攻城，仗打起来了！”
一行几人跑上校场的塔楼瞭望，果真见皇宫东门外燃起狼烟，依稀可见利箭乱飞。
“天哪……”钱依山眨着眼，嗓子噎了噎。
素月惊慌失措，“老天爷，我们在这里安全吗？”
水心微蹙眉头，一点不慌，只是手心痒痒。她很久没有真真正正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了，自小练武的暴戾鲜血在身体里叫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