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兰贺看着她傻在铜镜前,无声抬手屏退宫人,他上前,欣赏的目光从上到下把冷懿生扫了一遍,只觉她纤细的身子更显单薄了。
他语气平淡地问:“喜欢吗?”
冷懿生这才回神,内心激动而神情恍惚地点点头,张了张红唇语无伦次。
“殿下,我……”
“喜欢就好。”
冷懿生把目光停留在镜子里的自己身上,她发现越看自己,越感觉自己没有了约束。
果然是人靠衣装。
此刻的自己不再是深宅大院里的待出阁少女,也不是刚成婚的太子妃,她的身上没有脂粉味,她的头上没有金钗步摇,她的身上没有锦绣绫罗,她不需要被禁锢在层层高墙之后。
她露出一抹带怯的微笑,目光已飘过铜镜,飘出窗墙,飘出层层宫闱,迎面而来是风雪,更是春天将至的前兆。
她感到怯场,因为她从未越过眼前的高墙。
兰贺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想着她确实很喜欢这身衣裳,是该让人多制几十身,这样每天换一身,一个月都不带重样,她就能每天都这么开心地到校场,积极地吃苦耐劳了。
不多时,兰贺提醒道:“看够了吗?”
冷懿生像在天上畅游的刚学会飞行的小鸟,被一道雷电劈中,猝不及防地摔回地面。
“殿下……”冷懿生摸着左手手腕,颔首低眉地露出一副温驯的模样,心里对即将到校场去感到无比绝望,绝望之情不亚于上刑场。
离开临华殿时,宫人给冷懿生披上狐裘。
天色未亮,东宫仍是黯淡。
冷懿生的心情如此刻的天气,太子秉着要她脑子清醒和活动身子的想法,从临华殿到校场这一路,并没有安排步辇,要她用自己的双腿走着去。当然,太子也是用走的。
冷懿生只好庆幸这会儿只下稀疏细雪,自己也不算娇气,身上的衣装也不累赘,轻手轻脚地跟在兰贺身侧,跟着跟着,只见钱依山给她使眼色,拿拂尘指了指太子的脚后跟。冷懿生心灵福至,走到兰贺身后,瞬间感受到了钱依山的好意——太子个高挺拔,走他身后就不必顶风冒雪。
冷懿生朝钱依山笑着点头致意,钱依山也笑着拿手指比了个“嘘”,悄悄占了太子便宜,两人偷偷高兴着。
一行人走到校场时,东方天际浮出淡淡的鱼肚白,在苍茫的细雪薄雾里,天渐渐亮了。经过一番走动,冷懿生哈着热气,身躯也不再瑟瑟畏冷,暖了许多。
落满白雪的校场仿佛尘封已久,看不出原貌,四周连着高阔的宫墙,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窟。校场的北面是一座有高台阶的宫殿,站在台阶下望去,只能看见它被雪花覆盖的深沉屋顶的一半,数十个小宦官每两人拿一根长不见头的粗竹竿,在艰难地扫落屋顶的积雪。
冷懿生随兰贺上了台阶,时而抬头仰望,时而扭头回望,一边是高高在上的庞然大物,一边是雪白雪白的平地,但都宽阔得她一双眼睛望不过来,眼角都要裂开,置身其中如蝼蚁,一辈子都穿不过这片土地。
兰贺的到来,令忙碌的小宦官们战战兢兢,匆忙将手中的工具一头抵在雪堆里,扑通跪了一地。
冷懿生好不容易爬上台阶,已经累得浑身发热,气喘吁吁,瞬间连身上御寒的狐裘都觉得累赘,一手叉腰,一手抓着锁骨中央的绳结,恨不能将它脱了。
她停下来喘息着,钱依山也在一旁喘气。每天陪太子走这一大段路,爬这百层台阶,就像把他的小命放在火上烤一样。现在还是冬天,稍稍一累着就觉呼吸不过来,逞论这漫长艰巨地行走,他觉得自己每天都在死上一回。
不过累归累,这样的“死法”也延续了有大半个月的时间,他多多少少也适应了。他上前慰问太子妃,“太子妃有哪里不舒服吗?”
太子妃的小身板一看就是没有操练过的,娇气得很。实话说,钱依山在后头一直怕她会爬到一半就摔下去。往前摔还好,要是往后摔,那可是会活活在台阶上滚下去,得当场血流成河,一命呜呼。
冷懿生抿了一下干涸的双唇,大方的竹青锦袍下,一双细长的腿又酸又麻地发颤,脚盘子像被狠狠地砸了一下,她一步都不敢再向前迈出,也一步都迈不出,好像一抬起来,脚就散架了。
对于钱依山的好意慰问,冷懿生干笑一声,“没,我……很好。”
钱依山竖起大拇指道:“太子妃坚强,老奴佩服。”
由不得两人磨蹭,兰贺推开宫殿正中央的大门进去不久,又出来望着两人还站在台阶边,正色道:“过来。”
夫妻
冷懿生边喘气边皱眉望着不远处的太子,这一段距离忽而变得远了起来,而那走了许久路,爬了百层台阶,却依然脊背直挺,脸不红气不喘的药罐太子也变成了要命的阎王爷,他的身后,是地狱。
冷懿生奇了怪了,这人不是有心疾吗?
钱依山道:“太子妃,走吧,这儿风雪大,到里边能休息。”
冷懿生吸一口气,整个胸腔都凉了,她迈开一步,瞬间跪下,一双手都陷进厚厚的积雪里。
钱依山倒抽冷气,边上还跪着的一群小宦官也傻了。
“太子妃……”
钱依山连忙俯下身扶起冷懿生的手臂,但他扶不起她,她的一双腿像废了,借力也站不起来。
兰贺直接走过来,将冷懿生捞起来打横抱着,不动声色走进了大门。钱依山跟在后头,也不知自己还有没有必要跟进去,免得打扰人家小两口,不过他需要先确保太子妃无恙。
冷懿生搂着兰贺的脖颈,并不光明正大地看了一眼又一眼他的侧脸,那凸起的眉骨、浓密适当的剑眉、墨扇般的长睫、英挺的鼻梁、凉薄的朱唇、利落的下颌角、致命的喉结,每一处都叫她看了移不开眼,看了还想看,总觉得还看不仔细,冰凉的鼻腔也贪婪地嗅着清冽的香气,苍白的脸颊泛开异常的红晕。
当日在大风大雪里,他在马车上,矜贵幽雅冷漠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她在地上,沦陷在雪中挣不脱缠脚的繁冗世俗,那一刻的她远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离神这么近。
冷懿生到底是看呆了。
兰贺将她放在椅子上,蹲下身将她两条腿都摸了一遍,一边仰起脸庞和她呆滞的眼眸对视,见她没喊痛,又敲了敲她的腿关节,她都没反应。
钱依山拿手在太子妃眼前挥了两下。
“太子妃没事吧?”
兰贺伸起手,在她脑门上轻弹一下,立刻将冷懿生的小魂魄给弹了回来,她吃痛地捂着额头,委屈之余看见兰贺背后的景象,又愣住了。
这不是一座宫殿,这是另一个校场。进了门,又是数层白玉台阶,不过要朝下,走下去,便是广阔的平地,几乎可容纳几千人,间有几根粗壮的盘龙玉柱直抵屋顶,煞为壮观。
“天啊……”冷懿生呆呆地望着。
倘若人一生能见识的场地大小有限,过去都束缚在深闺小院里还命短的冷懿生就注定只能看小小的四角天,那么重活的一世,嫁进东宫住临华殿已是要折寿,到这一刻则是要驾鹤西归,再见不到卯时后的太阳。
兰贺站起身,侧身负手,“傻了?”
冷懿生缓了好久,才接受太子一个人就有两个校场的事实,一个还有顶遮风挡雨。在她出神之时,钱依山识相而默默地退到门外,又带上门,给他们留足了独处的机会。
冷懿生强撑起肌肉酸痛的双腿站起来眺望光线昏暗的校场,仍然惊叹道:“殿下,东宫、东宫还有这么大的地啊?”
此刻,她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兰贺盯着她惊喜的面庞,目光深沉。
半晌,他问:“喜欢吗?”
冷懿生已拖着腿向前挪了两步,一会儿抬头望着高高的屋顶,一会儿低头顺着台阶一层层数下去。即便校场如战场,是男人的地盘,各式各样闪着锋利冷光的武器也全是男人的珠宝首饰,但一点儿也不妨碍身为女子的冷懿生对这儿感兴趣。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睛可以看得那么远,她可以清晰看见远处箭靶上的圈,甚至是上面被箭头射出的孔。
兰贺问她,她像没听见,没回应,他便上前与她并肩,定定地看着她,又问:“喜欢吗?”
这回冷懿生听见了,她愣了一下,点点头道:“喜欢啊,这么宽敞的地方谁会不喜欢啊。”
所见天地宽阔,眼睛也变得宽阔,心胸随之打开,一切过往耿耿于怀的烦恼和顾虑都会消失于无形,哪怕过后它们还会卷土重来,但至少这一刻,它们离开了。
冷懿生身心轻盈,唇间的笑意直达眼底。
兰贺怔怔地笑了,自己都没意识到,脑海里就已回想起冷懿生看着自己看到出神的样子,还有此时此刻,她的眼睛里,装满了他的秘密天地。
两人之间流动着融融温情,但没过多久,这温情就荡然无存。
兰贺敛起愉悦的情绪,沉声道:“喜欢就好,以后每天都来。”
冷懿生脸上的轻松瞬间泯灭,后背僵了僵,倏地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兰贺垂眸看她,“怎么了?你的腿应该没事。”
他摸了,也敲了,没崴到也没骨折,好好的。
冷懿生欲哭无泪地仰起小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一手抓住他的袍角,娇声软语地乞求道:“殿下,不要……不要天天都来好不好?”
眼下这两个校场都不是什么值得欣赏值得喜欢的好地方,毕竟一个满是风霜雨雪,一个得“翻山越岭”。
冷懿生甚至觉得,她走过来,爬进来,就已经是操练完了,回去要是也还没有步辇的话,那她只能再操练一回,总之爬都要爬回去临华殿,她迫不及待想躺上床。
兰贺微挑眉梢,问:“你不是喜欢这里吗?”
冷懿生声色委屈道:“喜欢也不用天天来啊……”
兰贺俯身握住她的手臂,硬是把她提起来,冷声道:“站好。”
太子一脸严肃,冷懿生心里生畏,当即规规矩矩地站好,再不敢多说。
“你看看你这个样子。”
兰贺悠然地绕到她,看着她低头看自己,唇角不自觉勾起,又正色道:“你一个身体健康的人,走这点路就累成这样,连我一个病秧子都比不上,你不觉得羞愧吗?”
冷懿生傻傻地睁大了眼睛,回头看了兰贺一眼,被他一瞪,连忙把头转回去。
兰贺真是病秧子?
真有病秧子能迎着大雪劲风,健步如飞、身姿矫健?
这一刻,冷懿生茫然了。
兰贺绕到她面前,和她对视一眼,垂眸,冷懿生不自觉跟着他垂眸,只见他抬脚就要朝她踢过来,电光火石间,她后退,踉跄地跌坐在地上,回过神时才发现,兰贺只是挪了一下脚。
像是在试探她。
兰贺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惊愕的她道:“下盘不稳。起来,先扎马步。”
冷懿生发愣地望着他,没想到他来真的,她眉一皱,嗫嚅道:“殿下,我、我是女人……”
兰贺微启薄唇,“所以?”
冷懿生咬牙道:“女人就是要柔弱……才能讨人喜欢。”
兰贺一眨不眨地凝视她,许久没说话,雕像似的平静面庞看不出他的情绪,但无端让冷懿生缩了缩脖颈,胆怯之余还不忘疑惑,难道太子不喜欢?
不应该的,太子是个男人,是个男人就不会不喜欢柔弱的女人,外祖母不会骗她。这么一想,冷懿生吸了口气,心里有底气了。她从小耳濡目染的一切准不会错,否则罗韶不会有了信王还来招惹她,饶是花、张两个姨娘平日嚣张跋扈,在各自夫君面前,也还是一副娇滴滴的样子。
冷懿生理直气壮地昂起头,却只见兰贺冷笑一声,蹲下身来掐住她的下颌,长指摩挲她凉凉的脸颊,声音没什么起伏道:“你想讨谁喜欢?”
冷懿生头皮发麻,颤声道:“你啊。”
兰贺将她拉向自己,低声道:“那我告诉你,你嫁了我这个病秧子,你就必须比我强壮才能讨我喜欢。正所谓互补,有一刚必有一柔,有一柔必有一刚。我柔,你就得刚,我弱,你就得强,明白吗?”
后背汗毛直立,冷懿生看着太子的俊脸在自己眼前放大,却又仿佛看见世界在眼前轰然坍塌。两世为人,上一次让她感到人生满目疮痍的时候还是撞破罗韶与兰礼奸情的时候。
她怔怔地逼自己直视太子深邃的暗眸,嗓子眼压着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此刻,在太子教训她时,他们已是老生常谈的世俗夫妻,夫强妻弱。
这无关太子病不病,就算他病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只剩一双眼能眨两下,冷懿生都不敢强硬地对他说:“我是你的妻子,我是当家做主的人,一切都要听我的。”
冷懿生艰难地吞咽一下,对着不走寻常路的太子,她难为得很。
“殿下……”她支支吾吾半天,墙壁灯台上的油灯都灭了两盏,最后她挤出一句不会出错的话,“可是,你已经这么厉害了,我、妾实在望尘莫及,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