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兰贺听出她话里的意思,直白道:“直接说你不行,就是想试都不试。”
求生欲令冷懿生立刻摇头,“妾会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窗纸外的天还不大亮,兰贺点了一根蜡烛,放在台阶边上,将宽敞往下去的每一层照得更亮,随后他看向冷懿生,“走吧。”
冷懿生站着没动,用商量的语气道:“殿下,不是要扎马步吗?妾看在这儿也挺好的,宽敞,就没必要还下去了吧?”
这儿台阶不比外面高,但也有外面的六七成,下去容易,但离开时又得往上爬,冷懿生还很清醒,才不想干这废力的傻事。
兰贺无奈地睨了她一眼,忽而想起什么,朝她走过去,越过她,从墙上拿下一把大钢刀,回到她面前。
“开始吧,腿打开。”
擦得铮亮的大刀似乎能当镜子,映出冷懿生煞白惊愕的小脸。对着这把足有三尺长,两寸宽的大刀,冷懿生也顾不得什么了,颤巍巍地做出极其不文雅的动作——打开双腿。
兰贺垂眸,只见她的腿分开得都没有肩膀宽,整张脸就窘迫得像要喘不上气。他挥着大刀,拿刀身拍了拍她的小腿,“再分开点。”
冷懿生认命低头,还好她见过罗二罗三练功,知道扎马步时腿要分得足够开。她一咬牙,决定好好做好,不再被太子挑不足。
她深吸一口气,不顾一双几乎僵硬的腿,扎了一个稳稳的马步,一双眼睛没有神采地凝望前方。
兰贺满意了,大刀在掌心拍了拍,道:“手伸出来。”
冷懿生木然伸出两只手,眨眼间,太子的大刀稳稳放在她手上,将她当成刀架子。冷懿生差点没捧住,冰凉的大刀在太子手里像根树枝一样轻松挥动,到她手上,如泰山压顶,她颤抖着竭尽全力才勉强捧住它。
“殿下……”
“别动,坚持住。”
冷懿生一脸茫然,兰贺却转身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面前,一脸惬意地观赏她,犹如在观赏一尊出自名家之手的雕像。
他一手摸上心脏的位置,一手抵在把手上,托腮揶揄道:“太子妃越坚持,孤就越感动,这儿好像也越坚强了。”
宦官
辰时,校场的大门打开时,钱依山看见太子抱着太子妃走出来。钱依山上前嘘寒问暖,随太子步下壮观的百层台阶,看着他将太子妃送进唯一一架轿子,轿帘一放,立刻命令道:“送太子妃回临华殿。”
钱依山即道:“起轿。”
乘着太子妃的轿子走开后,在几个小宦官的目光里,太子捂住胸口,高大的身子摇摇欲坠,最后直接坐在最后一层台阶上,轻轻咳了起来。
钱依山猝不及防慌张道:“殿下?殿下,殿下,可是心疾又犯了?”
兰贺捂住胸口的手转而捂在钱依山脸上,愠怒而气若游丝道:“别让人听见。”
他指还走不远的轿子上的人——太子妃。
钱依山愣了,太子不是就想在太子妃面前装病,要人家做个二十四孝贤妻吗?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但他没空多深究,太子突然脸色苍白,站都没法站,他怕了,毕竟太子真的有旧疾,即便已经很久没有复发,且太子平日擅伪装,但他还是不敢不放在心上。
他瞪向边上先是怔住又是慌乱的小宦官们,怒道:“还不去备轿?”
“……是!”
往日太子来校场,来是步行,回是乘轿。今日带上太子妃,却依然只叫钱依山备一台轿子。钱依山自己想入菲菲,觉得一定是太子要和太子妃同乘一轿,新婚小两口感情甚笃。现在他对此也没有怀疑。
太子还坐在台阶上喘息未定,钱依山赶忙喊回来一个小宦官,指使道:“趴下。”
“是。”
小宦官楼小屿顺从地跪趴在地上,一双手撑在雪地上,冷得他脖颈筋脉毕现。
钱依山搀扶起太子,把他按在楼小屿背上。
“殿下,坐这等,免得冻着了。”
兰贺坐在楼小屿身上,垂眸睨了一眼楼小屿的脑袋,眨眼间满是森冷寒意,又转瞬即逝,成了空洞的两颗黑宝石。
他咳了几下。
钱依山还紧张着,“殿下,你感觉如何了?要不要宣太医?”
兰贺眉眼露出虚弱,想了一下才缓缓道:“不必了,上回开的几服药还没完,孤不想再吃了。”
“可是你……”
“孤没事。”
“殿下,是不是太累了?不然还是歇几天吧?我看太子妃也一脸苍白的,她才跟你来还不到一个时辰……”钱依山诚恳道。
太子抱着太子妃出来时,太子妃满头汗珠,脸色青白,半睁的眼睛没有光彩,整个人死气沉沉,差点叫钱依山认不出来。
老太爷啊,这可是大冬天,大冬天,没有烤火,也能搞出一头汗,打家劫舍都不必啊。
太子一意孤行道:“这怎么行?歇了就废了,你没听过?”
“反正你也够——”钱依山说了个开头,就被兰贺一眼瞪得住了口。
兰贺眸光锋利如屋檐下的冰锥,闪着太阳照射的光芒。
钱依山被他一瞪,一颗心都吊起来,下半句话硬生生在他威胁的注视里变了质,语气羸弱道:“……够用功了……歇两天就废了那也是天意,没办法,废了总比累死好……”
主仆在寒风中等着,再没人说话,无形中时间流逝得缓慢,轿子也显得迟迟不到。
兰贺身下的楼小屿终于撑不住而小声吸着鼻涕,两条手臂感受不到通红的手掌而颤抖起来,眼睛也模糊了。他的背累得要塌,太子人瘦高瘦高的,却沉重得很。再加上冻,他冻得流起泪,又不敢大哭,一怕得罪背上的阎罗王,二怕泪水结成冰,只好低垂着脑袋在手臂处蹭蹭,将泪水蹭在袖子上。
而此时,阎罗王还靠着钱依山,身体放松,整个人的重量全压在楼小屿身上,悠然地闭着眼,犹如在恰好的阳光下休憩般,但纵观四周,空荡萧条,只有冷风呼啸而来。
“这群小王八,怎么去这么久?”钱依山不耐烦念道,庆幸太子看来无甚大恙,否则东宫上下真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他垂眸看了太子一眼,再看暗暗擦泪的小宦官一眼,不免同情又内疚地想了一下,暗暗记下这个小年轻的姓名,打算好好赏一笔补偿补偿。
兰贺轻轻冷笑一声,漫不经心道:“钱依山,你看看你手下都是些什么废物,今天孤要是严重些,岂非要叫孤直接进棺材?”
钱依山忙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老奴一定好好管教这些犯懒的东西!居然能在这关头磨蹭,真是该死!该死!”
楼小屿闻言默默止住泪水,在寒冷的攻击下快要崩溃之际,他的理智好像被太子提回来了。
那群人备轿都备这么久,无非是想让太子在冰天雪地里冻上一冻,以更快叫这药罐太子一命呜呼……
这是他们在东宫的使命。
但凡有神不知鬼不觉将太子推向地狱的机会,他们一个都不能放过。
然而,楼小屿又流下泪来,他悲哀地发现,轿子再不来,太子会不会改进棺材他不知道,但他是得半身进棺材了。
自此过了约半刻钟,轿子姗姗来迟,抬轿的小宦官们个个面色红润,气喘吁吁,仿佛真是一路狂奔而去又一路狂奔而来。
钱依山率先将他们骂了一顿,一边骂一边将虚弱不吭声的太子扶进轿子,好声好气问:“殿下,这会儿去哪?去临华殿么?”
兰贺在轿内,声音无力虚浮道:“昨日你擅自将孤抬进临华殿,还嫌没把太子妃吓够?孤这个样子再叫她多见几回,你让孤还怎么当人夫君?回隆福殿。”
“……是……”钱依山一头雾水,但不忘凶神恶煞吼一吼这群磨蹭的小宦官,“起轿,回隆福殿!”
楼小屿在另一个宦官的搀扶下艰难起身,颤巍巍地跟在轿子后面。他看着自己通红发胀的一双手,十指难以弯曲,慢慢又开始作痛,无论是看着还是感受,他都难以忍受。都说十指连心,他就像是以胸膛里跳动的心脏去受了一场酷刑,生不如死。
他低着头,目眦欲裂,阴毒的目光直视坐着当朝太子的栗漆轿。
钱依山走在轿侧,皱眉若有所思。
他在回忆方才太子与昨天判若两人的言谈举止。
昨日,明明是太子说要在太子妃面前装病的,也是太子自己说把他抬进临华殿的,怎么到了今日,就翻天覆地了?
钱依山思来想去,向来擅察言观色的他还是没能把太子变幻莫测的想法揣摩出一点点苗头。于是,他凑近窗子,叫了一声,“殿下?”
兰贺回一声,“何事?”
“殿下,莫非日后,你真发病,就回隆福殿,假——”
钱依山话又说一半,只见窗帘起,刹那间他的上半身就已被迫钻进昏暗的轿子里,太子无血色的苍白面容近在咫尺,仿佛地狱来的玉面修罗。
小宦官们惊愕地停下脚步,轿子停了下来。
这个场面于在东宫当差的任何人而言并不陌生。
东宫之主,太子兰贺就是一个阴晴不定、蛇蝎心肠的病秧子。平时看来是翩翩君子,但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发疯。他发疯时,会吹毛求疵,什么小疏漏都能成为他变着花样处死宫人的罪名。
但此时叫人惊异,因为看起来要遭毒手的人是陪伴太子最久,堪称太子唯一心腹的钱依山。
若要说东宫里谁对太子最忠心不二,那么就只有钱依山了。
这是每个宫人都清楚的绝对。
但太子当局者迷,他不知道,而他随时会像杀了其他人一样杀了钱依山。
就在轿外人在短短时间内把钱依山的死法想了几百样时,轿内的钱依山惶恐地看着太子,回过神来惨叫求饶。
“殿下,老奴、老奴的腰闪了……”
兰贺摇摇头,在他耳边道:“将昨天的事忘了,明白?”
“是是是,殿下……”
兰贺放开他的领子,钱依山狼狈地退出轿子,扶着一把酥脆的老腰和小宦官们面面相觑,接着道:“走走走,快走。”
离太子最近的钱依山没被太子弄死,每个人的眼里都不约而同闪过一丝失望。
轿子重又启程,钱依山丧着老脸,慢吞吞地跟在旁边,依然没弄明白什么。太子要他忘了昨天的事,但昨天有什么事?他兀自摇摇头,决定再也不管太子想怎样了,先把自个儿的老骨头养好。
临华殿内,冷懿生坐在椅子上,双腿还仿佛不是她自己的。
罗九娘看见她被寻寒和寻雨搀扶进来时的样子,吓得浑身发抖,几欲大哭。
冷懿生一见她,就干笑两声,摆摆被大刀压得无力发抖的手掌道:“别怕,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至于是怎样,冷懿生一言难尽。
有生疏的宫人在,冷懿生也不好发牢骚骂罪魁祸首的太子。歇了一会儿,冷懿生嫌身上汗臭味重,闻了闻自己。东宫的宫人们都极其有眼色,一见她的举止,便问:“太子妃要沐浴更衣否?”
冷懿生“嗯”了一声。
“奴婢们这就去准备,请太子妃稍等片刻。”
临华殿内剩下表姐妹二人,冷懿生看着罗九娘怯怯,想哭不敢哭的样子,轻松地笑起来。
“九娘,你看,阿姐还好好的。”冷懿生说着,灵机一动,道,“太子是在教我练功,知道吗?你阿姐我会越来越厉害,谁也别想打我。”
罗九娘眼睛一亮,“真的吗?练功……练了会和堂兄那样厉害吗?”
冷懿生当即知道自己让她放心了,表面兴致盎然实则心如刀割道:“当然会。虽然是累了一点,但我会坚持下去的……”
那累的何止是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