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开心
“钱大夫,我想有你在。”
“啊?”
“我生孩子的时候,我想有你在。”
钱同财心里一咯噔,“这、这是为何?”
“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当然要有信得过的大夫在,我只信得过你啊,钱大夫。”
冷懿生认真又诚恳,完全不是在说假话。
钱同财艰涩道:“蒙皇后娘娘不弃。只是……”
“只是什么?”
以前冷懿生相信陈太医,但陈太医都差点被人毒死,虽然被钱同财救回来,但鬼门关走一趟,他愈发苍老了。
其他太医自是不必说,她和他们不熟,也信不过他们。现今是兰贺为皇,太上皇的后宫也平静下来,但吃过亏的冷懿生还是不大敢相信宫里的人。
见钱同财为难,冷懿生思忖道:“难道你不会接生?不,你会呀,你给我的马儿接生了。”
钱同财恍然如梦,想起滕州的汗血宝马,他忍着笑道:“皇后娘娘,给人接生跟给马接生不是一回事啊。”
“怎么不是一回事了?都是生孩子,又不是生个蛋。”
“你是不是没有和皇上说过,要我……”
“是啊,这是我刚刚想到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皇后娘娘,女子生产,就是她的夫君都不会进产室,别的男人,哪怕是大夫也更进不得。否则……你明白吗?”钱同财委婉含蓄道。
冷懿生眨眨眼,微张红唇道:“我明白了。”
钱同财几欲热泪盈眶,“你明白就好——”
感慨的话还没说完,钱同财就听冷懿生问:“大夫都不能进产室,万一我难产呢?要死了呢?名节难道能比我的命重要吗?”
钱同财想哭了,“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皇后娘娘?有收生的女医在,她们都会帮你,你的命当然重要。”
冷懿生听不进去,“我说了大夫我只相信你!”
钱同财叹息一声,“皇后娘娘,术业有专攻,你只相信我没用,我从未替人接生过,毫无经验,没有头绪,我在场,也是帮不了你的。”
冷懿生泪眼婆娑,眼眶泛红。
钱同财想起太上皇和陈太医中毒的事,陈太医被救醒后感到心灰意冷,而太上皇则曾抓住他的手,也像冷懿生这般盲目得近乎偏执地对他道:“朕只相信你,换谁来把脉朕都只会叫他们滚!”
钱同财忽然明白冷懿生对宫里人的不信任。
强大如太上皇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冷懿生感到不安也情有可原。
他又叹息一声,沉思片刻,他道:“皇后娘娘,你要不……试着相信家母?”
“令堂?”
“家母是收生女医,干了得有十年,接生这种活,她熟。”
冷懿生惘然地眨着眼,心里下意识觉得钱依山的妻子,钱同财的母亲,可以相信——她没见过这个人,但这一刻,心里并未感到抵触。
她于是道:“好啊。”
钱同财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她接受了,却又觉得是意料之中。
“我爹没说过吗?”
“没有,我没听过钱公公说你们家里的事,只有问了他才会说。”
钱同财想安抚她,让她宽心些,不必再担心七八个月后的事。
“说起来,小八和小九也可能被我娘带去帮人接生了。”
“真的吗?”
“毕竟她们是姑娘,学接生方便。当年,我师父本来也是看中了我姐,想着传她医术,就是让她既能治男人,又能治女人。你知道吧?有些女人家里管得森严,得病了也是不轻易找大夫的,病得要死了,也还不让大夫上门,因为大夫是男人。我师父一直都看不惯这种风气,他老人家觉得无论男女,在生病时都该被一视同仁,既然男人能看大夫,那么女人也能看。”
冷懿生恍然点着头,抬起手道:“把脉还得盖手帕呢。”
“是啊。”
不过钱同财帮冷懿生把脉,从一开始就没盖手帕,因为从一开始,冷懿生就是受着伤的,而身为冷懿生的夫君,兰贺不是迂腐之人,比起礼节声名,他更在乎冷懿生的生死,所以在那种关头下,自然没人会想到大夫是个男人,不能直接触碰一个女子的手。
冷懿生自己也是惜命,不会被男大夫的指尖摸一把手腕,就觉得自己不干不净了。
她的作风坦荡豪迈,她用一身牛马屎味当众扑进兰贺怀里的事迹军营里人尽皆知,说起来只有佩服两个字,还有就是心疼兰贺的衣服,在那之后那身价值不菲的衣袍直接被扔了。
这回冷懿生一到北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了罗延之和刘怀棠,也没人往龌龊处去想,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罗延之和刘怀棠是克己复礼的君子,而冷懿生,只是不拘小节罢了,皇帝自己都没说什么。
钱同财觉得,果然还是大方坦荡的人活得畅快。
“那如金姐姐有学吗?”
钱同财忍不住笑了,“学了,但半路跑了。”
“为什么呀?”
“说来话长,皇后娘娘想听吗?”
“想。”冷懿生连连点头,她喜欢听厉害的人讲自己的经历,这样她能长点见识,学点东西。
钱如金和钱同财在她眼里就都是厉害的人。
“我师父是个男人,他学医行医多年,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进女子的产房,看人是怎么来到这个世间。于是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专门去给牛啊马啊猪啊狗啊这些接生。我会给马接生也是因为他说我只能给马接生了。”
“你没有师娘吗?”
“师父没有娶妻,和他订娃娃亲的姑娘很小就夭折了。”
“原来如此……”
“不过他认识很多稳婆,闲着没事就请人家吃饭聊天,学点皮毛。当年,因为我生病,我娘就带着我和姐姐到医馆去。师父看出来我们是外地人,就和我娘多聊了几句,然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看中姐姐了,提出要收姐姐当徒弟,把我娘吓得脸色发白,扔下诊金也不抓药,拉着我们跑出医馆。”钱同财说着笑了。
冷懿生懵懂问:“为什么要跑呀?”
“因为觉得遇到不正经的人,怕危险。那天有个女人找上门,带着几贴药,帮师父澄清他不是心怀不轨,就是想收个徒弟。这个女人是稳婆,师父的朋友。之后我娘和街坊四邻打听,才知道他是那一带德高望重的大夫,所以就又带我们到医馆去。
“这一回师父说明白了,他专门想收女徒弟,看中姐姐是个姑娘,合眼缘,人也长得机灵。我娘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求师父也收下我,让我也能学门本事。师父就提了个要求,让我娘去和稳婆学接生。他觉得我娘是个大人,也还年轻,万一我们两个不懂事的学不来,他还能把衣钵传给我娘。
“过了好几年,姐姐十二岁左右,师父就让娘带上她去给人接生。结果姐姐回来后,就说自己不再从医了。”
冷懿生回想自己看到母马生小马的时候,确实有几分害怕,不敢看,但又忍不住去看,直到小马一整只落地,她又觉得很神奇。
尽管钱同财说不是一回事,但她觉得差不到哪里去,人应该也是这样出世的。
“她是害怕吗?”
“不是,她差点把人家娃娃的头给拧下来。”
“啊?”冷懿生瞠目结舌。
“其实慢慢长大后,姐姐就对学医没什么兴趣,她更喜欢舞刀弄枪,手劲很大,我一直都打不过她。以前她不会控制力气大小,我陪她练剑就经常受伤。娘说帮人接生是精细活,姐姐是干得来的,但她志不在此,就干不来。娘不想逼姐姐,师父虽然不甘,但他早就料到人各有喜好,孩子心性不定,长大会变,强求没好结果,他也希望姐姐开心,就随姐姐去了。”
冷懿生豁然开朗,“你娘和师父都是很好的人。”
“是啊。师父常说开心是补药,是良药。世事无常,来来去去也就那样,所以只要不伤天害理,不管做什么,自己开心就好。”
冷懿生不禁笑弯了眼,心里一股暖流漾开。
“我娘也是这么教我的,那时我很开心,但没有她以后,我就没遇到会这么教我的人,再没有开心过。”
直到兰贺回到她的生命里,他纵容她,引导她,令她如今回过头,可以发现,只要和他在一起,就没有一刻是不开心的。
闻言,钱同财不禁替她担忧,但见她脸上温暖的笑意,他又可以放下心。
“皇后娘娘有了陛下的陪伴,应该又开心了吧?”
冷懿生笑得灿烂地点点头,“遇到陛下以后,我终于又明白,开心是什么滋味。而且我还遇到了钱公公,遇到了大将军,遇到了你,遇到了好多好人,都和以前遇到的人不一样。”
钱同财大概能想到她成了孤儿后日子有多难过,在她成为孤儿之前,她和他一样,尽管父亲不在身边,但还有母亲在,就算日子过得艰难,母子都平平安安度过一日又一日,就值得开心一场。
这一刻,钱同财由衷为她感到高兴。
他笑着道:“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往后一切都会顺遂如意的。”
冷懿生笑得甜蜜,“借你吉言。”
钱同财笑了笑,回到正话道:“其实我现在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皇后娘娘看到母马生小马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有点怕呀。”
“皇后娘娘算胆大了。这种事第一次见都会怕的,我也怕过,但比起怕,我更想帮它们。我就担心小八和小九看过以后不想学医,她们毕竟还是小姑娘,凡事循序渐进好,等她们明白救人之乐,那时就什么都不怕了。
“但以师父的性子,他一向都习惯下猛药,再加上继姐姐之后,时隔多年终于又让他碰上投缘聪慧的姑娘,还是一对,他一定更沉不住气,一定会怂恿我娘带她们去学,就和怂恿姐姐去学一样,拔苗助长。
“我觉得,很可能等我回去,就没徒弟了。”
钱同财望着屋顶,有些惆怅。
冷懿生想起远志,笑着道:“钱大夫,你放心,小八和小九已经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她们很坚强,没那么轻易被吓到,她们已经拜你为师,必然会等你回去教她们本事。”
回家
日子紧锣密鼓地流逝,二月末,南宫阿荣藏起来的无尾案总算见底,罗机大刀阔斧斩了两百三十七个男人,还有一百一十二个男人判了苦役。
这一日,最后一个案子判下来,衙门外聚起众多平民,无论有无冤屈,都想看一眼刚正不阿的朝廷命官,未及而立的年轻大理寺卿早已声名远扬。
在南宫阿荣地奉承和请求下,罗机到衙门外去安抚百姓。冷懿生跟在后头去,但没露面,和水心躲在门后看着百姓叩谢大理寺卿的激昂之声犹如巨浪滔天,她的心情也变得舒坦。
水心环抱双臂,面无表情道:“现在都结案了,皇后娘娘,我们得回京城了。”之前想要冷懿生怀孕的时候,她漏算了一点,那就是冷懿生一怀孕,她们就要回京城,不能在外面晃荡,也不能去打仗。
“是啊,但陛下说了,明年能再出宫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