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柳皇后欣慰地挥挥手,“算了,陪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用?七郎自幼体弱多病,生性多疑,你若能好好陪着他,凡事多多担待,我就心满意足了。”
殿内一派其乐融融,反观西侧的偏殿内,烛光摇曳,一对父子间刀光剑影,不可置信地质问如惊雷响起——
“你要上朝?”
兰贺悠悠靠着椅背,微微斜着脑袋,慵懒地点了一下,无辜问:“父皇怎么好像不高兴?”
皇帝能高兴就有鬼了,他一手培养了长子兰煜,兰煜也争气,如今正是工部一把手,朝堂上的砥柱,再用不了几年,就可独当一面。谁知,一个不学无术的病秧子要杀出来当程咬金,他上朝堂去,朝中的局势务必动乱,再凭他嫡子储君的身份,凭柳氏一族的权势,他的出现会让兰煜无法翻身。
皇帝直直盯着他,不留情面道:“我怕你会被活活气死。”
兰贺心态好极了,一手摸上胸口幽幽笑道:“父皇放心,儿臣身为太子,当辅佐朝政,为社稷尽责,责无旁贷。便是因病逝于朝堂之上,也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儿臣觉得如此死法,甚是壮烈。”
“你——”
“父皇,难道你不想成全儿臣?”兰贺没给他多少思考的机会,“儿臣浑噩多年,如今已成家立室,自不能再颓唐下去。父皇你说呢?儿臣可一直都在敬仰你的所作所为。在你的治理下,大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儿臣佩服不已,更时常觉得自己窝囊无能,配不上称你一声父皇……”
皇帝听着,心头五味杂陈,看着兰贺愈发颓然自责的眼神,不由感到不舍。无论怎么说,这不像样的玩意到底也是他的儿子,而他又确实因为种种原因对他向来冷淡不喜……
他心情复杂道:“你也不必如此自贬。你有心辅佐朝政,为父也甚感欣慰。只是,太子理政,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着,他的声音冷硬了几分,“你若中途惰怠,往后,我很难再予你信任。”
言下之意,会彻底废了兰贺的太子之位。
兰贺听得出,这就是一个机会,还是自己让出去的机会,但他一点儿也不寒心,反正他不会让任何人抓住这个机会,哪怕是皇帝。
“父皇放心,儿臣不会让你失望。”
香香
回东宫的车上,冷懿生抱着皇后侍女飞薇装的一个方形锦盒。车厢内昏暗,不易辨清,但她还是谨小慎微地打开锦盒,摸出一盅药膏。瓷器小巧,摸来冰凉,冷懿生捧着它迫不及待和兰贺道:“殿下你看,这是母后给我的。”
兰贺看了一眼,“是什么?”
“是梅花膏。”冷懿生打开盖子,便闻到一股清香,隐隐看见上面还放了一朵红梅做点缀。
“母后说,闲来无事,就可以往手上抹。殿下,我帮你抹一点吧?”
冷懿生看来十分愉快,已无半点不安。
她兴致盎然,兰贺也不扫她的兴,伸了一只手给她。
冷懿生自然而然地托住兰贺的手,另一只手往盅里满满的药膏揩了揩,涂抹在兰贺手上,细心轻盈地打着圈,将药膏晕染开来。
兰贺倏觉手背起了一阵痒,席卷四肢百骸,直达心里。冷懿生低头仔仔细细地捧着他的手摩挲而过,凉意伴随她的指腹遍布他的每一寸感知。他发愣般地僵住,颈间的喉结却意味不明地滑动一下。
车厢内沉寂而晦暗,时间似乎停止,万籁俱寂,唯有车轱辘转动的声音猛地变得响亮起来,回荡在兰贺耳旁,像某种躁动。
有一瞬间,他想抽回手,但冷懿生握住他的指尖,弄了一块冰凉濡湿的药膏在指骨上,一边涂抹一边傻笑道:“殿下,你好像没有长倒刺噢。”
兰贺深吸一口气,吞咽一下,另一只手不由握紧。
“你长了?”他将声音压得更低,轻轻地问,藏匿了几分暗哑。
冷懿生笑一下,干巴巴道:“我回去把它们剪了。”
似乎为了转移注意力,兰贺移开目光,回想片刻,一早她还在哭自己变糙时那会儿,手上确实有些干裂。兰贺转而问道:“我不在时,母后可有问你什么?”
冷懿生的动作稍稍停顿,蓦地干笑道:“没、没有……就说了几句……”
她一向藏得住心事,能佯装若无其事,但这是因为无人问津,一旦被问起来,她就会不知所措地全抖在脸上。
兰贺见她这样,莫名觉得好笑,又问:“说了几句什么?”
冷懿生咬咬薄唇含糊道:“就是说药膏的事,你知道吗?这是母后亲手调制的。她说她的手本来像我一样,多擦点药膏后就好了。”
她回避了皇后还要她调理好身体为太子开枝散叶的事,但两颊还是涨得通红,滚烫得很,好在她低着头,车厢里也混沌漆黑,不至于让兰贺看出异样。
兰贺有意无意点点头,“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以后再见她,应该就不紧张了吧?”
冷懿生梗着脖子摇了摇头,道:“当然不紧张了,母后亲切随和,待我很好。”短时间内是不紧张的,但时间长了,她又没能怀上皇嗣,去见她,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冷懿生感到头疼极了,摩挲兰贺修长的手指,挫败油然而生。她见识过的男人太有限,却也相信自己大致了解男人,没有哪一个男人会对眼前的温香软玉不心动的。偏偏兰贺不是个寻常男人,她对男人的理解,在兰贺面前,全成过眼云烟,一点都派不上用场。夜夜同床共枕,兰贺对她做的最亲密的事便是握住她的手,还不如她在校场萎靡一下兰贺便抱起她来得亲密。
倘若身边有个见识多广的人可以请教,冷懿生想,可她身边只有和自己一样全靠道听途说的素月,还有什么都不清不楚的罗八罗九,她们再有见识,也没冷懿生吃过的苦头多。
“殿下,擦好了,你感觉如何?是不是很香?”
冷懿生总算放开兰贺的手,他轻轻应了一声,另一只手却也没能逃过一劫。
冷懿生道:“殿下,换另一只手吧。”
兰贺按捺心头的暗涌,迟疑地伸出另一只手,一触碰到冷懿生,他反而用力握住她的手,扬起笑意道:“母后给你的,应该你自己用。我来帮你擦。”
冷懿生呆呆怔住,眨眼间一大块绵软的药膏打在她的手背,又湿又凉,很快被兰贺微微用力涂抹开,他的指尖力道粗重,动作迅捷,像是很急,下手也不知道轻重。
冷懿生回过神来心痛低呼:“殿下,用太多了!”
兰贺面不改色,将她软软的小手紧紧握着揉捏,“不用多点怎么会见效?”
“那也不用太多……”冷懿生小小声嘀咕道。
虽然皇后送了一大盒,有四盅,但也不能糟蹋,她还想省着点用。
没过多久,兰贺就帮她抹完两只手。经他粗犷的捏/弄后,冷懿生没有温度的双手发热起来,骨头也像被拉开了一样。她张开十指放在大腿上,指骨舒展,脸蛋没来由跟着滚烫。
冷懿生安安静静,消停了。兰贺就着掌心的油润,漫不经心抚摸自己的手背,目光却凝结在冷懿生身上,看她始终不敢抬起头,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回到临华殿时夜深风大,冷懿生还没机会看看帝后赏赐的必然不凡的见面礼,就得随兰贺就寝了。不过临睡前,兰贺随意对她说:“你还没看过你的嫁妆吧?之前准备时清点过,你要是想看,明日也可以叫人再清点给你看。”于是,冷懿生想起出嫁时钱依山嫌弃罗家小,开不了妆奁的话语,便睡不着了。
屋里没有点灯,冷懿生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笑容可掬地看向兰贺的位置。
“殿下,你怎么还会帮我备嫁妆呀?”
上一世,她都不知道素未谋面的太子原来这么慷慨大方,这么亲易近人,这么善良亲切。
上一世,怎么就没有赐婚圣旨呢?
兰贺的声音在黑暗里稍显刻薄道:“只是听闻你是寄居外家,想来也不得宠,不想你嫁来时显得寒碜罢了。”
冷懿生闻言没有丝毫被中伤的样子,仍是笑吟吟的,晶亮的黑眸弯成月牙。
“殿下待我真好。”
兰贺没有回应,冷懿生笑意不减,却感到自己的手被他握得紧了些。
翌日一大早,天色未亮,冷懿生睡眼惺忪地跟在兰贺后面起床。兰贺已洗漱完,站在床前对她道:“今日让钱依山陪你去校场,我得去出去一趟。”
冷懿生浑浑噩噩,一个激灵清醒了。
“殿下要出去?”她不可思议地问,“要去哪?”
“宣政殿。”
“宣政殿?”冷懿生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那不是……”
是天子朝臣上早朝共商国事的地方!
……
太子难得一天不去校场,而是起驾出了东宫,直往宣政殿,这是在东宫里伺候的每个人都始料未及的事。
在去往校场的途中,冷懿生左右巡视,身边只有钱依山和素月,没了那个长身玉立的矜傲身影让她避风,她就像走在浮云上,每一步都不真实。
她问起钱依山,怎么会如此突然,钱依山知道的也不多,边走边告诉她。
“殿下也是昨日下午才告知仆此事,还不让声扬。昨晚晚膳后,他与陛下私谈,便是因为这事。”钱依山感叹道,“没想到啊,太子殿下是真要洗心革面,重新做……嗯,果然是成家立室了,知道该做什么了。”
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成才了一样,钱依山倍感欣慰。
冷懿生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担忧道:“可是殿下以前从未参与过朝政之事,如今毫无准备,就这么去了,会不会……”
家里三位官老爷,冷懿生十分清楚他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德行,何况传闻中满朝文武百官都没有几个待见东宫,她担心兰贺初出茅庐会被针对。
素月与冷懿生有一样的担忧。她做下人的,自然是希望伺候的主人风光有本事,所以对太子参政一事感到与有荣焉。可同时,她知道太子从未干涉过朝政,手里没有权力和人脉,如此,参政一路未必一帆风顺。
钱依山满不在意地笑了笑,“太子妃担心太子殿下会被朝堂上那帮老头戏耍吗?哈哈,放心好了,太子殿下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啊?”冷懿生一言难尽地望了他一眼,怎么能这么说太子殿下?
钱依山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过放肆了,收敛了些道:“仆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容小觑,不容小觑。”又同情地瞄了冷懿生一眼,心想这姑娘真是天真得可爱,自幼就被人不怀好意地看上,嫁也嫁得稀里糊涂,现在还担心上那只阴险的狐狸了。
素月谨慎道:“钱公公这么了解太子殿下,这么说太子殿下,便是说,太子殿下无论与谁在大事上有异议,都不会败阵吗?”
“那当然。太子殿下也就是身子弱了点,这儿——”钱依山指了指太阳穴,“这儿可好使得很。如今太子殿下出山,想必用不了几日,有点眼色的都会往东宫跑,东宫会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钱依山身心轻松,太子走出东宫,往后就不会逮着底下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可怜虫。若太子还想开杀戒,那大概也是将刀刃对向朝堂上不长眼的傲慢老头了。实话说,他懒得同情那些眼睛长在鼻孔里、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官老爷。
“太子妃真不必担心,你看我还在这。太子殿下本是要我陪着去,但想到你还未熟悉东宫,就让我留下来了。”
冷懿生听着,心里的忧虑慢慢散了,只希望一切如钱依山所说。
“钱公公,你在太子殿下身边最久,你是最了解太子殿下的,我信你。”
钱依山笑了笑,他当然是最了解太子的人了,无论是太子少得可怜的善心还是多得泛滥的恶毒,他都清清楚楚。
“太子妃尽管放心。朝堂上若无大事,太子殿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
上朝
元宵节过后的早朝,就像彻夜欢愉后的酷刑,天还没亮,百官们的眼睛也还睁不开,一个个候在宣政殿外,颓靡地掩口接连打哈欠。
时辰一到,百官入殿,不一会儿,五位皇子姗姗来迟。与上了年纪的官员相比,风华正茂的皇子们像是不过上元节似的,与平日无异,龙精虎猛的。每每这种时候,慨叹自己年华老去,歆羡小年轻的复杂心情也会使他们更加衰颓,全凭心中一股不甘的烈焰在支撑——年轻又如何?毛都没长齐呢,他们老是老,是老当益壮!
皇帝比平日晚了半刻钟才来上朝。昨夜太子与太子妃离开后,他也干脆移驾去蓬莱殿。答应了卢淑妃出宫与民同赏花灯,结果不成,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当然还是要补偿补偿卢淑妃。
偌大的宣政殿,灯火辉煌,群臣行礼后,皇帝喝一口茶,清醒以后就开始四下寻人,目光所及之处,都没看见那个外强中干的人影。
他也没开口问,脸色当即沉冷,宛如乌云压顶,黑得要滴出水来。他将茶盏重重撂在御案上,声响将下面一众大臣吓得打了激灵,下垂的眼睑瞬间都用力提了起来。
此时,一个宦官尖细的嗓音高高地响起,像遥远天际传来的诡异号角,霎时令宣政殿蒙上一层愕然、虚幻般的迷雾——
“太子殿下驾到——”
闻声,唯一知情的皇帝在龙椅上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这小子到底是来了,他差点就要让人起草文书,定他个戏君的罪名,光明正大地废了他。
然而阶下众臣还在震惊之中,面面相觑,怀疑自己没睡醒,怀疑自己耳朵有隐疾,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听见的是真的,更不敢去回想那个声音,可偏偏那个声音离得越近,越响,越清晰,就在他们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