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绘画
刘怀棠很清楚,眼前的太子看起来康健,实际病根未除,还脆弱得很。自从梦见一回太子死了,他就不敢大意,虽说梦是相反的,在梦里死去的人会长命百岁,可那个梦真切得可怕,给他留下的浓重阴影始终挥之不去。
他煞有其事地叮嘱道:“别逞强,有不对劲一定要说。我知道你讨厌看见太医,讨厌喝药,但也不能任性。你要想想你现在是有家室的人。”
兰贺轻嗤一声,“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关心我?”
年纪小的时候,兰贺一找刘怀棠,他都特别不耐烦。一起出宫后,刘怀棠也都是心不在焉,嫌他麻烦,知道他去长荣巷,就告诫他,“长荣巷是吧,那就别中途乱跑去别的地方知道吗?老老实实在那待着,别乱跟人走,要有人要抓你,你就拼命跑,跑这来,懂?”那时,他们一直站在食馆门口分别。兰贺去长荣巷,刘怀棠拿着他给的钱进馆子吃喝睡觉当大爷。
“唉。”刘怀棠叹一声,“你也说以前了,以前我不会做人。”
兰贺轻浅一笑。
十几岁的刘怀棠兴趣只在习武,以及大吃大喝。当年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遇上一个要供他吃供他喝,时不时还送他功法秘籍的小崽子。起初,他很珍惜这颗金贵的天家蛋,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那种珍惜。慢慢地,金蛋三天一小咳五天一大晕,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年轻气盛的刘怀棠因此无情地烦了,对他再重视不起来,碰上他质问,还狡辩说:“我觉得你就是太娇贵了,该试试世间万千穷鬼的活法,说不定能皮糙肉厚,长命百岁。”
年幼的兰贺当真了,“那是什么活法?”
刘怀棠一本正经道:“刻苦耐劳。”
之后,有时兰贺去长荣巷之前,还得特地跑去别的地方给刘怀棠买那间食馆没有的名酒,亦或是街边小食摊的新奇小食。
刘怀棠胆大包天,使唤起小太子得心应手,毫不心软,浑然不怕小太子在路上被掳掠。
刘怀棠没见过兰贺病重不起的样子,心里因而没有死亡的预兆。他多年轻,十几岁,年轻气盛,意气风发,而兰贺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像一根理所应当茁壮成长的小树苗,看着他,哪会平白无故想到死呢?
那个梦令他见到死,令他生了恐惧之心。
他又叹一声,“实不相瞒,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你没了。”
一句毫不委婉的话令兰贺神色一僵。
“放心吧,老人常说梦是相反的,所以你一定会长命百岁。”刘怀棠佯装轻松地说出来,心里因此平静不少,仿佛得到慰藉。
兰贺似有似无地点点头,深深地望了刘怀棠一眼。
他死时正值凛冬,暴雪肆虐,刘怀棠远在北疆,靠乌鸦传来一封捷报。
他不知道在他死后,为他出生入死当了四五年刽子手的刘怀棠会怎样,他希望他不要回京城,可他没来得及给他传信。
校场上一片晦暗,两个侍卫擎着火把,两人之间有个人影伏在地上,时而喊叫,时而咕哝,整个人剧烈地喘着,犹如恶灵咆哮,从他嘴里发出的每个声音都令人不寒而栗。
兰贺第一回正眼看这个宦官,并不记得他平日里是什么样。
福平头发凌乱,哀嚎时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他抬起头,一张脸涕泗横流,下巴和脖领还有呕吐过的迹象,整个人散发着一股刺鼻难忍的味道,甫一走近,兰贺便忍不住扭过头咳嗽起来,伴着呕吐的欲望。
刘怀棠在他脸庞边扇着风,“刚想叫你别走近的。”
兰贺缓了一下,“他怎么了?”
刘怀棠道:“疯了。不知道为什么怕你怕得要死,先是求饶,再是发疯,很快就神志不清,问什么都说不出。今晚一直吵着别杀他,吵得猪都能上树了。”
兰贺轻按胸口,用眼角扫了一眼,看见福平正在望着自己,愣愣傻傻,脖子上挂了一条麻绳,麻绳捆着一只生猪蹄垂在他胸前。
“那是什么?”
“噢,是被下毒的猪蹄啊,我想吓吓他,就让他挂着了。”
兰贺别开眼,“他是被你吓疯。”
刘怀棠不以为然,“哪是。他怕的是你,一说起你他就疯了。现在要怎么处理他?”
从临华殿跑出来,冷懿生茫茫然地不知道往哪儿走。三更天的寒气重,迎面吹来的风渗透薄衣,渗入骨髓,令人牙齿打颤,汗毛竖起。
冷懿生踌躇不定,呼吸声断断续续,胸口越发窒闷。她由衷地害怕撞见太子的秘密,害怕风平浪静的夫妻之间翻天覆地,因此她不敢走去隆福殿的方向,可她也无法走回临华殿,躺上床,当做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半夜离去。
她步履蹒跚地走在往校场的小道上,时不时回望后方,仿佛被什么追逐着。不多时,她听见风里带来细微的声响,有人在谈话,她跑上前,在拐弯处的海棠树后,看见前面的两道人影——
腰间配着长剑的男人,是刘怀棠。
冷懿生捂住自己的嘴巴,双腿发软令她跪在湿亮的土地上,沙砾硌疼她的膝盖。
她呆愣良久良久,久到足够膝盖在地上生根,在她木然起身时一坠,叫她摔坐在地上,沾上一身尘土和露水。
莫大的挫败感使冷懿生登时流下眼泪,踉踉跄跄站起来后只感到前后难走,前后无路,她于是哭着往前走,咬着手背哽咽,满心满怀都是赴死的绝望。
就在冷懿生要走到校场时,迎面走来两个擎着火把的侍卫,中间拖着一个软弱无力的人,猝不及防和她打了个照面,两人手一松,中间的人便往前扑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显然是死了。
冷懿生再也哭不出来。
一个侍卫问道:“什么人?”声音有几分不安,朝前走了几步。
太子才命令要神不知鬼不觉,结果就被撞个正着。
走在侍卫后面不远的刘怀棠和兰贺迅速察觉不对劲,信步上前,一见到冷懿生,兰贺的心凉了一半。
“殿下、将军,她看见了,用不用杀人灭口?”
刘怀棠倒抽一口凉气,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杀你个头啊……”
恍然
火把的光投在冷懿生脸上,在她泪水涟涟的眸中绽放。
顷刻间,兰贺冷静下来,有了别的念头。
清晨,所有宫人踏出住处时,都不约而同被院子中央的人影吸引了去,纷纷迟疑走近时,还没看清楚,一阵腐肉和秽物交杂的味道便令他们扭过头去作呕。
“是福平……”有人倒抽气,绝望道。
失踪一二日的福平胸前绑着一只生猪蹄,并不新鲜,但细看便会发现上面被咬了好几口。吃不新鲜的生肉的人,显然是福平,他肮脏至极,脸上血迹斑斑,眼睛、鼻子、嘴巴全是血,愣是傻子看见这场面也知道,他是中毒身亡。
水心站在人群里,不动声色,眸子却转向平日里与福平交好的几人,他们已经呆滞,被雷狠劈般就差发焦。
她转身走开,寻寒和寻雨跟上来,心照不宣地面面相觑,眉眼间若有似无地掠过虚浮。
临华殿内,净室的门紧闭,里面时而寂静,时而传出几声呕吐声,透过门板,令守了一夜的宫人们喉咙发酸。
素月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半夜三更被一声关门声惊醒,她发觉太子与太子妃皆不在,不由心惊胆战地敲敲净室的门,却无人回应。
待里面传出令人难以忍耐的声响时,素月方确定,里面是冷懿生,她开始拍着门喊她,冷懿生才回她一声,“是我……”
冷懿生吐得胆汁都要出来,从半夜到天际泛白。
罗八娘和罗九娘也见到了福平的尸体,吓得几乎走不了路,脸色发白腿发软,艰难万分地抵达临华殿,看见素月,她们瘫在地上哭了,“有死人……”
东宫久违地出现死人,几乎忘了自己伺候的是个阎王的宫人们终于清醒地回过神。随着福平被运出东宫,事情也传开了。
钱依山一大早就险些因趔趄摔了个跟头,他火急火燎赶到临华殿,发现太子不在,太子妃又把自己关在净室,他不得不先安慰还是头回面对这种事的太子妃的陪嫁丫鬟三人,告诉她们,“别怕,别怕,这是意外,意外。”
随即,钱依山到隆福殿,也找不着太子,水心告诉他,“太子殿下上朝去了。”
钱依山心下大骇,做出这种事还敢上朝,也不怕被言官戳穿脊梁骨。他恍惚许久,折回临华殿,太子妃还把自己关在净室,三个小姑娘在门外哭着哀求她开门。
钱依山心想,真是家门不幸,太子妃这样纯良无害的小姑娘,定然是没法接受太子的狠毒作风,此前太子安分,两人还能蜜里调油,如今东窗事发,伉俪情深不过就是一场大梦。
钱依山心中长叹,对净室内的小姑娘除了怜悯,就只有怜悯。都已经嫁进东宫了,现在才知太子的真面目,是晚了些,但也不算晚,至少她有时间想开点,毕竟日子还得过下去。
嘴里发苦,钱依山没有办法,绞尽脑汁地细想太子的可取之处,打算用来宽慰白纸似的太子妃。
冷懿生自己开门时,只着单薄绸衣,一头墨发披散,将小脸衬得愈发惨白,眉眼不见灵动,倦态毕现。她走出净室,抬眸一扫众人,一言不发往寝室走去,进门时,她唤了素月、罗八娘和罗九娘。
罗九娘关上门,冷懿生坐在床边的踏脚凳上,朝她们挥手,有气无力道:“快过来。”
三人围着冷懿生,泫然欲泣。
“你们有见到死人吗?”
素月摇头,罗八娘啜泣道:“见到了。”
冷懿生点点头,尽管已经吐了好几回,此刻她仍有呕吐的欲望,她克制自己不去回想。
“他叫什么?”
“是福平。”罗八娘道,“之前和我们去过暮春苑的。”
冷懿生闻言颤抖着,再问:“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看见尸体时,纵使有火把,意外当头,震惊万分,冷懿生根本没能看仔细。在净室里,她心情复杂,不知道该对死亡感到恐惧,还是该对太子和刘怀棠之间没什么而感到庆幸。她的脑子成了浆糊,肚子里翻江倒海,想得越多吐得越多。但她还是想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有的……”罗八娘回想起来,欲哭欲呕,“有个猪蹄……”
“对,猪蹄……”冷懿生激动地点着头,又因虚弱而控制不住地发抖,“猪蹄……我让楼小屿去送猪蹄,他说他让福平去,八娘,你记得吗?”
只是前天的事,回想起来却像过了好久,冷懿生自己都不敢肯定是否有这事。
罗八娘点头如捣蒜。
回忆得到肯定,冷懿生紧紧揪住绸衣下摆,皱眉睁眼,极力思索,感觉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素月道:“娘子,猪蹄怎么了?”
罗八娘忍着不适回忆自己听过的话,“猪蹄好像有毒,福平是被毒死的……”
素月一惊,“猪蹄怎么会有毒?不会是娘子要送出去的猪蹄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冷懿生连忙捂住素月的嘴,恍然如梦。
“我在冰窖里拿的猪蹄,怎么可能有毒……”冷懿生沉重地呼吸着,为自己的猜疑不寒而栗,“难怪昨天小十三没和我说起猪蹄的事,我本来还想问他有没有吃。现在看来,猪蹄根本没送出去,如果送出去了,现在死的就是……”
她把话说得这么明显,素月和罗八娘都懂了,都惊骇地掩口低呼道:“是十三皇子?”
罗九娘云里雾里,但也跟着捂住嘴巴,大气不敢出。
“还有阮充仪。”冷懿生补充道,“有人要利用我,害阮充仪和小十三。”
素月眨眨眼,“不对的。”猛地将手扣在冷懿生膝盖上,疼得她一下子移开了腿。
“娘子,你怎么了?”
冷懿生摇摇头,“没事。”想起自己昨晚对太子和刘怀棠的猜忌,她就为自己感到羞愧。她岔开话题道:“你说什么不对?”
素月警惕地望一眼门的方向,小声道:“我觉得,不是有人要害阮充仪和十三皇子,是要害你。”
“我?”
比起冷懿生,素月听得多,见识广,还是局外人,看东西都比她清晰。
素月道:“阮充仪和十三皇子,别人要害她们早害了,可害她们有什么用?娘子,你是太子妃,害你等同害太子。害太子才有用,你知道吗?”
冷懿生愕然,罗八娘和罗九娘听得渗人,但却都点了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