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宿轻
江述月领着她没有?往大门走?,而是走?到电梯旁,按了往下。
“我们开车去?。”
她将地铁卡默默放了回去?,一时间好像短暂失语了一样,只直直看着电梯的电子屏,乖巧地保持沉默。
地下车库宽阔无?比,很多车子还是崭新的,看着上面牌照上首字母,以及有?序的车牌号,不?难想象它们都属于谁。
两人的脚步声在地底下的空气中回荡。
“你的车停在这里,能被允许吗?”她压低声音问道?。
一直以为这里是公馆主人的私人车库,之前?偶然乘电梯下来过一次,她立刻离开了,生怕触碰什么?禁忌。
“这里给你的感觉很森严吗?”
江述月顿住了脚步,颇为认真地问道?,并?不?像在开玩笑。
陶栀子摇摇头,“我遇到的工作人员都挺好的,但我一直感觉江先生好像规矩很多。”
毕竟寄人篱下,她大概对自己有?些矫枉过正了。
角落处停放着一辆轿车,放眼整个车库,已算最低调了。
“你坐副驾驶吧。”
陶栀子只觉这些场景极为陌生,和江述月共处同一个封闭车厢时,像是不?知道?视线放在哪里,双眼直直看着前?方,两手轻轻攥着胸前?的安全?带。
江述月将自己的西装外套挂在了后座旁,再绕行回驾驶室。
正欲发动车子,他余光注意到陶栀子左肩上的伤疤。
露出的部分大概五公分长,直达后侧肩胛骨。
那伤痕早已愈合多年,带着缝合痕迹,从?专业的角度看,这伤口缝合得过于潦草,让疤痕有?些粗糙,有?疤痕增生,应该是途中发炎过。
江述月目睹这道?疤痕,气息下沉了几分。
陶栀子意识到什么?,重新调整了一下肩带,试图把伤疤挡一挡。
“不?好意思,我今天其实试着用遮瑕挡一挡的,但是遮瑕蹭掉了……”
“怎么?弄的?”
江述月的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带上了几分严肃。
“小?时候被人划的,但是没伤到骨头,除了疤痕丑了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伤到骨头,当时发生的时候,伤口长着血盆大口,倒是能看到白骨。
陶栀子描述起来早已是往事重提般的无?所?谓的态度了,以她的率性,倒没有?真把这伤疤当回事。
早些年她一直费心遮挡,生怕被人看到,后来也看开了,夏日穿长袖不?过是为了遮挡手腕处的“免救手链”,并?非是为了遮挡伤疤。
伤痕一旦产生,它带来的影响如果贯穿整个人生,那对于陶栀子来说是极不?划算的。
“给你缝合的医生也不?仔细。”
他嗓音中带着隐隐的批判,看向挡风玻璃的眼神也暗沉了几分。
“十多年前?的安州,小?地方嘛,医生没有?那么?厉害。”
陶栀子倒是反向来开解别人,语气格外轻松,似要化解那些厚重的气氛。
话锋一转,她叮嘱道?:“晚上回来的时候记得留点胃口,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见她没有?对自己伤痕深聊下去?的意愿,江述月倒也不?再提,利落发动了车子。
车子抵达,两人从?停车场上到地面。
陶栀子原本一下电梯就直奔检票处的,身后的人低沉开口:“走?这边。”
于是他们避开了人群,从?特?殊通道?进?入,工作人员似乎在门口恭候多时,江述月走?在前?面,递上两张票。
那工作人员分明是认得江述月的,唤了一声X先生。
陶栀子耳膜一跳,便意识到这是知道?他姓氏的好机会?,在一旁问道?:
“刚才那位小?哥怎么?称呼你来着?”
江述月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带着她来到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兀自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内里一个单设的空间,容纳两人已是绰绰有?余,桌上准备了白葡萄酒和零食,真皮的双人座位正好位于舞台斜上方。
极具专属性和绝佳观看视角的座位。
陶栀子看着台前?的墨蓝色幕布,观看了很久,才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侧头问道?。
“这里,你常来吗?”
“有?演出的时候会?来,只看首场和末场。”
话音刚落,观众席的入口关闭,大家安静地坐了下来,剧院内灯光开始调暗。
幕布缓缓升起,阴沉的氛围音在舞台上响起。
开场的中年男人身穿黑色斗篷,开口便是一句德语:
“Wo ist das Grab?(坟墓在哪里?)”
一位医生逼问莫扎特?的遗孀,试图找到莫扎特?的坟墓,想通过头骨去?探究音乐天才的特?别之处。
画面一转,钢琴声响起,童年莫扎特?在自己父亲的吹嘘下,将他以天才之名推到了台前?。
至此,一幅天才的成长画卷,就此展开。
陶栀子通过舞台上方的字幕,观赏了这场音乐剧全?程。
看那时代之下,天才之名为莫扎特?带来的名誉与机遇,看他彷徨于自己与父亲的家庭关系,看尽他的爱情,和他在宫廷作曲与自由创作中的艰难抉择。
后来,他
与童年的自己做着抗争,决心逃离自己影子。
他惹怒了大主教杯逐出门外,莫扎特?终于自由了,不?再为宫廷作曲,携作品真正走?向了大众,一生用血液融入作品中,在病入膏肓时谱下《魔笛》……
临终前?,他感叹自己生命的跌宕与凄凉,为了音乐众叛亲离,诉说着心中愤懑时,童年的莫扎特?用羽毛笔刺向了他的心脏。
他终究还是被童年的自己杀死。
天才死在了病榻上。
音乐剧进?入最精彩的一幕,身穿巴洛克时期礼服的演员们出现在舞台上,集体的声音,如蔓延的瘟疫,在尸首上跳舞。
他们在音乐声中唱道?:
「人如何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
人如何才能拒绝自己的宿命?
人如何才能摆脱自身的躯壳?
人如何才能成就不?同的自己?
如果人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又能向谁发问?
如果人不?能逃离自己的影子,又如何能获得自由?
人生走?向尽头之际,你还是最初的自己,唯有?那坚不?可摧之物值得铭刻
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要,日日夜夜向自己拷问……」
陶栀子在热泪盈眶中侧耳细听,听台上的他们是否给出了答案。
但是他们的答案是:如果人们自己阻挡了去?路,那将永远无?法?逃脱。
陶栀子在曲调抵达巅峰之时忽然转头看向江述月,好像对剧里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
在激昂的合唱声中,她露出了溺水神情,目光紧锁着江述月,像是在竭尽全?力抱住一根拯救自己浮木一样。
她平时的笑声清朗,只因背后很少带着希望,可此刻她不?笑了,那眼神中却第一次闪过无?助与眷恋。
江述月也看向她,他们在乐声中,隔着幽暗的灯光,无?法?辨明对方脸上最细微的神情。
黑暗中,他们明明看见对方双眼,却无?法?洞穿人心。
只是各自怀着最深的秘密,不?可言语地对视着,直到音乐剧在全?场的掌声和欢呼声中落幕。
陶栀子率先笑了出来,如同给自己重新戴上面具,双手跟着观众鼓掌起来,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舞台。
走?出剧院的时候,陶栀子的心里莫名多了些沉重,可能因为她用两个多小?时目睹了天才的诞生和英年早逝。
对于英年早逝这个情节,陶栀子能感知到比普通人更多的东西。
同样死于疾病,莫扎特?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篇章,但是她留下了什么?吗?
顶多是……有?一个可怜的患者,她叫陶栀子。
不?知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处,不?明姓名,不?知卒于多少岁,她年龄成谜,医生通过她的生长情况估测她,卒于二十二岁。
“我想去?附近走?走?。”
晚风从?河岸处吹来,她循着风向在陌生的城市找到了河流。
两人并?肩,沿着岸边行走?,沿途是各具特?色主题酒吧,但陶栀子却没了心思。
她不?忍看气氛太沉闷,一开口,却又是道?谢:
“谢谢你的这份礼物,我第一次走?进?剧院,第一次坐在独立空间内欣赏音乐剧,第一次穿上黑裙子……”
“别这么?客气了,你还记得落幕前?他们在唱什么?吗?”江述月提了一句。
「人将逃离影子、拒绝宿命、看清自己。」
不?知道?江述月是否想借《莫扎特?》侧面对她说些什么?。
“记得的,我心里明白……”
“早些年,我很乐于跟别人分享我全?部的故事,但是这次,我不?想说了,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陶栀子低下头,看着路灯下的自己的影子,那双漂亮柔软的羊皮单鞋脚感十分舒适,初次穿上也不?累脚,尺码也是恰恰好好,只觉得江述月挑得真准。
“人人都可以为自己保留一方天地,我不?强求,如果有?一天,你想说,也不?迟。”
江述月的嗓音在晚风中分外清润,带着某种笃定?和坚毅,有?抚慰人心的力量。